平安坊同上元节相比, 不过十分有一。 王府马车中途换了条道,在一处无人小巷停下。 姬恂戴上面具下了马车,熟练地抬手要扶王妃。 黑暗中楚召淮耳尖微红, 瞧着姬恂结实有力的小臂, 又想起方才那句“属下一人也能保护王妃”, 心更乱了。 姬恂城府深沉, 身边人都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更何况和他相处不久的楚召淮。 为何要扮做暗卫强行带他来逛花灯节? 行为举止又为何和之前不同? 楚召淮不敢扶,装作没看到敛着衣袍踩着马凳慢吞吞下了车。 姬恂眉梢微挑,却没像寻常那般阴阳怪气地讥讽, 反而走上前作势要解楚召淮的雪白披风。 楚召淮一惊,立刻就往后退:“王爷……” 巷子狭窄, 才退了半步后背就抵到墙。 车夫立刻垂下头, 不敢多看。 “换件衣裳, 以防万一。”姬恂动作随意将楚召淮的披风解下,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崭新的玄色披风将人裹住,“还有今日人多眼杂,不要唤我王爷。” 楚召淮僵着身子任由姬恂摆弄他,干巴巴道:“那叫什么?” 姬恂挑眉:“你想叫什么?” 楚召淮想不出来, 试探着道:“暗卫?” 姬恂倒是不挑:“可以。” 楚召淮:“……” 姬恂为他理好围领, 往一旁侧身, 带着笑意道:“请吧,大公子。” 楚召淮脚步一顿。 侯府下人经常唤他“大公子”, 这些年也从未觉得这个称呼有多奇怪,可从姬恂口中叫出来,莫名有种抓心挠肺的不自在感。 大公子没应声,绷着脸往前走。 幽巷尽头,灯火通明,便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的花灯街。 楚召淮也曾在临安逛过上元节的花灯街,繁荣热闹,连他这种铁公鸡逛得都没忍住花了几钱银子。 如今京城喧闹更甚,灯笼花样一整条街几乎不重样,上万盏悬挂,令人目不暇接。 楚召淮本来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如今乍一置身长街灯海,眼眸都要亮起来了。 灯市上不光有花灯和小摊,更有各式杂耍百戏,不远处丝竹声隐约传来,璀璨铁花轰然炸开,赢得一片抚掌叫好。 楚召淮还从未见过打铁花,恨不得伸着脖子蹦起来瞧。 姬恂还跟着,他只好努力忍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端着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模样慢吞吞地在人潮中溜达。 姬恂看出他掩藏不住的渴望,问:“想去看吗?” 周遭人声鼎沸,楚召淮没听清,疑惑道:“什么?” 姬恂低笑了声,垂下头倾身而来,声音低沉,揶揄道:“大公子的魂儿都要飘去看打铁花了。” 楚召淮:“……” 姬恂离得太近,呼吸都要喷洒在楚召淮耳朵上,他不自在地往一侧偏头,露出通红的耳垂,闷声道:“我没有。” 姬恂笑了:“既然想要,为何要忍着?” 楚召淮怔了怔,仰头看着不远处碎星满天的火花,好一会轻声道:“只要想要,就能得到吗?” “自然。”姬恂淡声道,“若忍住欲望,束手束脚,难道想要之物会从天而降?” 只有不择手段,才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楚召淮这种自小到大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的性子,无法理解姬恂面对欲望的坦然。 束手束脚躲在暗处艰难苟且偷生,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姬恂看他不说话,心中“啧”了声,忽然抓住楚召淮垂在身侧的左手。 楚召淮一抖,茫然看他。 熙来攘往,万千花灯照映。 姬恂牵着楚召淮大步穿过人群,朝着最喧闹的打铁花走去。 楚召淮被牵着手踉踉跄跄往前走。 明明只是去看个打铁花罢了,可他却没来由的心脏狂跳。 打铁花的花棚在一处宽阔空地上,已被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能远远瞧见花棚一角。 人太多,楚召淮被挤得跌跌撞撞勉强往前走,倏地感觉到一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微一用力。 “唔……” 楚召淮迷迷瞪瞪被掐着肩膀双足骤然悬空,视线混乱一转,已被人整个拥在怀中,遮挡周遭无数人的拥挤推搡。 楚召淮呆呆仰头看去。 姬恂戴着面具瞧不见神情,往那一杵气势骇人,更何况他腰后还别着一把缠金刀,周围众人本能不敢往他身边靠。 楚召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讷讷道:“人太多,要不……就算了吧。” 姬恂体温似乎比之前滚烫得多,他喉结轻轻动了动,带着笑的声音飘来:“大公子打退堂鼓的动静都赶得上戏曲班子了。” 楚召淮:“……” 姬恂顺口说完,好像又后悔了,淡淡找补了句:“跟着我,怕什么。” 楚召淮正想说什么,姬恂保持将他半拥在怀里的姿势穿过人群往不远处的桥边走。 这次没人再推搡他。 两人靠得太近,近到楚召淮似乎能听到姬恂的心跳,体温顺着厚重的披风一寸寸往他身上贴,好像浑身上下都被姬恂的气息包裹。 楚召淮耳根通红,浑浑噩噩地被半抱着走到一座高桥边。 这桥许是年代久远,砖石坑坑洼洼的极其硌脚,楚召淮被绊了好几次,姬恂终于停下。 楚召淮踩了踩脚下凸起的砖石,茫然环顾四周。 此处百姓倒是少,就是面前有堵墙遮挡视线,仍是瞧不见打铁花。 楚召淮没来由得不想和姬恂对视,不自在地踢着脚边的砖石,小声说:“看不了就去猜灯谜吧,反正我也不爱看。” 姬恂欲言又止,还是道:“今年打铁花的艺人特意从东南请来,错过一次日后可就没有这样好看的了。” 楚召淮又踹了下石头,用力踩了踩,闷闷道:“哦,错过便错过吧,时也命也,不必强求。” 况且他说得花里胡哨,不照样看不到。 姬恂将面具摘下半边,终于凉飕飕说了句:“对不住,硌到大公子的脚了。” 楚召淮一愣,映着烛火垂头看去,眼前一黑。 被他又踢又踹半天的砖石,竟是姬恂的脚。 楚召淮:“……” 楚召淮兔子似的蹭地就跳开了,手足无措站在那:“我我不是有意的。” 这人的脚是石头做的吗,为何那么硬。 姬恂“啧”了声,大步朝他走来。 楚召淮本能往后退,看姬恂誓不罢休的架势,惊得心跳如鼓,一狠心一咬牙,抖着嗓音能屈能伸:“大不了,你你打断我一条腿好了……” 姬恂:“……” 姬恂突然就笑了。 楚召淮惊魂未定,怯怯看他。 姬恂走上前,大掌掐住楚召淮的腰身,语调中全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我竟然不知自己在你心中的形象竟然如此可怕。” 难道他是会吃人的豺狼虎豹吗,随随便便就能打断别人的腿? 楚召淮还懵着,突然感觉身体倏地腾空,本能闭上眼。 姬恂道:“睁眼。” 楚召淮试探着睁开一只眼。 长桥上有一根粗壮光滑的桥柱,姬恂双臂抱着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轻一抬将他送上去,足尖踩稳,摇摇晃晃的视线越过高墙。 砰—— 黑暗骤然被一簇漂亮璀璨的花火击碎,零零碎碎的火光像是花簇绽放,倒映在楚召淮的双眸中。 楚召淮缓缓睁大眼。 京城的打铁花果然宏大,金色光芒像是万千眼花同时炸开那般四下散落,满满当当拥在视野中。 又是“砰”地一声。 火花如瀑布轰然倾泻,点燃花棚最上层的鞭炮和焰火,璀璨火焰冲天,惊起四周山呼海啸似的惊呼和赞叹。 楚召淮站在高处,视野极佳,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漫天火花。 这一刹那,他好像不再畏畏惧惧,如同前几日高高兴兴买糖人似的,眉眼浮现掩饰不住的欢喜:“这算中彩吗,我在书上瞧见过……” 微一垂头,姬恂站在桥上淡淡侧眸看来,面具歪戴,半张脸隐约带着说不出的笑意。 “许是吧。”姬恂道。 楚召淮一顿,又匆匆移开目光,继续望向前方。 打铁花两刻钟一场,楚召淮站在那看了过瘾,见不远处好一会没有动静,这才依依不舍地垂下头。 方才看铁花时没察觉,如今才发现这桥柱高的吓人,楚召淮腿差点软了,哆哆嗦嗦蹲下来。 姬恂笑起来:“看尽兴了?” 楚召淮点头。 姬恂朝他伸出手:“来。” 楚召淮懵了:“怎、怎么来?” 姬恂挑眉:“跳下来。” 楚召淮哪敢往下跳,抖着腿飞快摇头:“不不不了,我蹲在这儿挺好的。” “你想蹲一晚上吗?”姬恂挑眉,“灯市还有其他好玩的,不想去逛了?” 楚召淮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姬恂道:“想说什么?” 楚召淮憋了半天,惴惴不安地道:“我说了,王爷别生气。” 姬恂笑了:“好。” 他倒要听听楚召淮能说什么让人动怒的话。 随后就听楚召淮怯声怯气地问:“我若往下跳,王爷会不会使坏故意躲开?” ……好摔他个屁股墩,最好能摔断一条腿,好狠狠报复方才踩脚之仇。 姬恂:“……” 姬恂好脾气地笑了——只是这个笑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看着像是真没生气,温柔道:“大公子放心,不会。” “真的?” “本王不像其他人,从不食言而肥。” 楚其他人:“……” 一直蹲在那也不是办法,楚召淮咬了咬牙,试探再三还是决定破罐破摔。 大不了就摔断一条腿。 下好决心,楚召淮也不犹豫,直接往下一跳。 砰。 不远处一道焰火倏地在半空炸开。 无人的长桥之上,姬恂玄衣被风吹得拂起,往前半步,将闭着眸扑下来的楚召淮准确无误接在怀中。 预料到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楚召淮抱着姬恂的脖子,足尖悬空几乎是挂在他身上。 他惊魂未定蹬了蹬腿,终于踩着姬恂的脚落了地。 姬恂凉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公子赶紧检查检查,可有哪根肋骨或腿被属下的铜筋铁骨硌断了?” 楚召淮:“……” 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似乎真生气了。 楚召淮无措理了理凌乱的墨发,能屈能伸道:“多谢王爷,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姬恂并不回话,转身便走。 楚召淮心虚极了,赶紧小跑着跟上去,悄声喊:“王爷,王爷……” 王爷不理他。 两人已走到人群中,楚召淮不好再叫王爷,但“暗卫”这两字又叫不出口,他犹豫半天,终于局促不安地伸手揪住姬恂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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