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只能瞧见他的背影,视线微微走进。 似是脚步声惊到他,他疑惑地转身看来:“陛下?” 姬恂一怔。 明明在璟王府,他却唤自己陛下。 楚召淮歪着头好奇看他:“陛下要放我出去玩吗?” 姬恂下意识觉得不对,可梦境并无逻辑,他听到自己懒洋洋笑了声:“钓上鱼来了吗?” 楚召淮耷拉下脑袋,不高兴地甩了甩鱼竿:“我怀疑这鱼塘并没有鱼,一个月都没上钩一条。” 姬恂笑了,居高临下抚摸他的脸,淡淡道:“继续钓,钓上来才能出去。” 楚召淮只好继续抛饵。 姬恂坐在他跟前,手缓缓往下一勾。 叮当一阵脆响,一根纯金打造出的铁链落在指尖,另一头连着楚召淮的脚踝,“唔”了声微微一抬。 楚召淮说:“你干什么?” “外面危险。”姬恂掐着楚召淮的下巴,像是在逗一只鸟雀,笑着道,“我是为了保护你。” 楚召淮安安分分将下巴抵在他掌心,温顺又乖巧:“我知道。” 姬恂凑上前去亲吻他的眉心:“乖一点。” 楚召淮似乎觉得他很奇怪:“我很乖,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毕竟……” 姬恂手一顿。 楚召淮转瞬化为一只被关在金笼锁住脚踝的金丝雀,只有熟悉的声音在四周响起。 “……我只是陛下笼中的一只鸟雀。” 鸟雀会温驯地顺从,会愚蠢地听信一句根本无望的话,会让他的掌控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姬恂愣怔看着。 但,爱并非是独占,也不能和掌控欲等同。 金丝雀在金笼中叽叽喳喳,没人能听懂他的反抗,直到它彻底无言,扑扇着已不能飞向天空的翅膀。 一头撞在金笼上,血将整个视线染红。 姬恂倏地睁开眼,呢喃道:“召淮……” 耳畔似乎还残留着翅膀扇动的细微动静,楚召淮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却是咬牙切齿的。 “别说了。” 姬恂浑浑噩噩,视线朦胧,只觉得口中泛着苦,似乎是喝过药。 楚召淮、商陆和那位随后赶过来的太医院许太医商量了一夜的方子。 ——白神医研制出来的药方中有一味药姬恂不能吃,刚才喝过后没过两刻便全都吐了出来,浑身烧得更加滚烫,病情更加严重。 新的药熬好端来,刚喂下去,姬恂神智昏沉,低声梦呓着什么。 许太医刚刚出去,内室一片死寂,留下的两人将陛下的胡话听得一清二楚。 楚召淮人都懵了。 姬恂昏迷时没有被理智控制情绪,根本将“克制”二字抛去九霄云外,几乎将所有本能全都吐露出。 商陆捧着药碗左看右看,听着越来越离谱的话,眼瞳微微颤着,满脸写着“你们断袖真会玩”。 听着姬恂还在梦呓,楚召淮没忍住捂住他的嘴,咬牙道:“别说了……” 姬恂身躯滚烫,似乎嗅到熟悉的气息,宽大的手猛地按住楚召淮的手背,侧着头熟练地在他掌心亲了一下。 楚召淮:“……” 商陆:“……” 商陆手中的药几乎洒了,但他表情没什么波动,面无表情道:“这药似乎不管用,我去换新药……” 先消化下这些糊到耳朵的虎狼之词。 商陆还没走,就见许太医匆匆而来,端着药急忙道:“这药是新熬好的,快让陛下服下。” 商陆:“……” 商陆面容似乎出现一瞬的空白,麻木地回头看去。 陛下…… 一切就可以说得通了。 毒嘴,招摇,气势逼人,连周统领都要为他鞍前马后。 以及那句王妃…… 哪怕在这穷乡僻壤,商陆也曾听闻陛下在做璟王时曾娶过一位男妻,但夺位成功后似乎觉得王妃是耻辱,继位没几天就休了妻。 商陆本来觉得皇家无情,如今亲眼一见,才知传言不实。 陛下瞧着不像休妻…… 倒像是被休。 夜半三更,雨还未停。 姬恂喝了新熬好的药,浑身热意终于隐约有消退下去的趋势。 楚召淮终于松了口气。 雷声渐行渐远,隐约可听到像是敲盆般沉闷的轰鸣。 姬恂墨发披散枕上,嘴唇苍白,昏睡中眉头越皱越紧。 四肢百骸依然燥热,浑浑噩噩中,忽然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朝他耳边探来,用了些力道捂住他的耳朵。 闷雷好像被这双手完全隔绝在外。 熟悉的药香弥漫鼻间,姬恂终于安心地任由自己彻底跌入黑暗。 *** 陛下不适用治疫病的药方,断断续续换药两日才终于彻底退烧。 再次醒来时,朝阳从窗户落在眼睛上。 姬恂注视着床幔好一会,后知后觉有人正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呼吸均匀,似乎在守着他。 脑海后知后觉记起这几日楚召淮寸步不离地照料,姬恂唇角勉强动了动,偏头看去。 周患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倏地怼过来,双眼几乎放出光芒:“陛下!您终于醒了!” 姬恂:“……” 姬恂半阖着眼眸。 周患大惊失色:“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烧了太久,脑子不适?” 姬恂冷淡道:“速去支点银子买两匹汗血宝马,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回到晋凌,问问重山这句话该不该说?” 周患:“……” 见陛下这张毒嘴依然威力惊人,周患就知晓他好得差不多了,上前将人扶着半靠在高枕上,将在小火炉上温着的药递过来。 姬恂垂眼喝了几口。 周患见陛下脸色还好,开始对他说正事。 “燕枝的大疫已控制住了,幸好其他县并未爆发大疫,知府和布政使在商议,是不是这个月底就能打开城门,任百姓去留。” 姬恂“嗯”了声:“可。” 周患又叽叽歪歪说了些有的没的。 姬恂他“啧”了声,知晓不能等周患开窍,索性直言道:“召淮呢?” “哦,神医还在营帐忙活呢。” 周患道,“神医还有心疾呢,这样忙活可不是个办法,陛下要不去劝劝?” 姬恂握着药碗的手指因用力,指甲微微发白,将口中苦涩的药吞了下去。 他已没了立场和身份去要求楚召淮做什么。 周患见他没应答,只好说:“好吧,那我让商陆大夫去劝一劝,神医一直喊他哥,想必是听哥的话。” 姬恂:“……” 姬恂指腹越发青白,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碗捏碎。 不可否认周患这话是对的,楚召淮心软,向来经不住旁人的劝说。 当年在璟王府哪怕再难过愤怒,赵伯一哄他吃饭他还是乖乖道谢,从不让自己的坏情绪影响旁人。 如今大疫控制住,商陆一去,定能劝说住楚召淮。 可好像哪里不对…… 姬恂默然注视着只剩了个药底的碗,像是一道雷光驱散了眼前迷雾一般,意识陡然清明起来。 商陆只认识楚召淮三个月,就能提建议哄人去休息。 他为什么不行? 当年两人分开得太过惨重,留下好似天堑般不可愈合的伤疤。 姬恂似乎是畏惧那道伤痕,甚至未去看那伤有没有愈合,对待楚召淮束手束脚,如今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关怀的话都无法坦然说出口。 姬恂眉尖紧锁着,思绪混乱极了。 周患想了想,又把京中发来的传信拿给姬恂:“大疫已控制住,太子殿下发来家书,委婉询问陛下何时回京。” 姬恂回过神来,听到是姬翊的信,随手接过。 就见被朝臣阿谀奉承赞为“高才硕学,可比宁王”的太子殿下,家信用词甚为简单直白。 「父何时归?众臣欺我年幼,斥我疑我,望速回替我出气。 翊三跪拜求。」 姬恂:“……” 姬恂将信揉了揉,准确无误砸周患脑门上。 这叫委婉? 周患将弹起来的信纸接在掌心,没心没肺地问:“那陛下要回京吗?” 姬恂偏头凉凉看他。 周患“哦”了声,知道答案了。 *** 燕枝县的大疫短暂控制住,两日内除了陛下外只有几个人染上,且都是轻症,好得极快。 水已彻底退了。 本是一片好风景,放眼望去却被大水席卷得树桥坍塌,满地荒瘠。 京城的钦差亲至,临江州的知府和布政使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各处奔波,短短一月彻底控制住,赢得百姓一阵传颂。 楚召淮在营帐外的空地处,坐在小凳子上研着药。 阳光倾洒,有几个已无大碍的病人从营帐走出,外面正有亲人来接。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空荡荡的衣袍,欢天喜地地奔向不远处等着他的人。 “娘!” 楚召淮抬头望去。 日光下,活蹦乱跳的孩子叽叽喳喳冲向远处,一头撞在一个妇人怀中,笑吟吟了几句后又“嗷”地一声哭了:“娘!我还以为你死了,不来接我了!呜……娘没有丢下我!” 妇人双眼含着热泪,擦着孩子脸上的泪水:“你傻啊,娘怎么会丢下你呢?走,回家去。” 孩子破涕而笑,牵着妇人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楚召淮注视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许久,轻轻笑了下,继续研磨药草。 商陆撩开营帐而来,见楚召淮瘦弱的身影被阳光照得落在地上只有小小一团,走上前道:“小水。” 楚召淮仰头道:“商陆哥。” 商陆看着楚召淮比半个月前瘦了一圈,脸色也泛着白:“怎么还在忙?不回去休息吗?” 楚召淮摇摇脑袋:“大白天的睡也睡不着,还不如找些事情干。” “多亏了你,大疫已控制住。”商陆难得笑了笑,道,“听说月底就要开城门了,知府和布政使大人在考虑在县衙摆几桌筵席宴请钦差。” 楚召淮磨药的东西悄无声息慢了下来,随意道:“哦,是钦差办完差事要回京了吗?” “也许吧。”商陆看着楚召淮的神色,又道,“大水前,你曾想要离开燕枝,是准备回家去了吗?” 楚召淮想了想。 他当时想过再去寻一处地方继续行医救人,也想过走到哪是哪,从未真正想要去何方,只知道不想回家。 他没有家。 “没想过。”楚召淮如实说了,“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先继续往南走吧。” 商陆无可奈何:“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楚召淮笑了下:“想来我命中注定六亲缘浅,孤独终生吧。” 商陆看他这般自嘲,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你心地良善,又救了这么多人,就算世间真有神佛,定会保佑你如愿以偿。”
154 首页 上一页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