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阿珉从那条曲折的巷里走出。 衣衫溅满了暗红的血,缓步走来,像鬼魅又像谪仙,孤傲而清高。 商晤最早反应,怒目圆瞪着就想走去,却被秦鹿伸臂拦下。 “小凤儿。”秦鹿开口,另两道身影同时穿过人群,飞驰奔来:“老师——” 秦鹿乖觉地住了嘴,和阿珉一道看向来人。 商吹玉纵身腾跃,落在阿珉跟前,见他一身的血,立刻紧张地拉住阿珉:“老师,怎么这么多血?您受伤了?我当时就该跟着您……” “让开。”和他同行的穆青娥一把抢过阿珉手腕,在他脉上搭了片刻,“这不是好得很吗,是你打人了?对面还活着吗?” 阿珉冷着神色,抽出被拉扯的手腕和衣服:“别碰我。” 二人齐齐一怔,又听到秦鹿低低的笑声:“好了,都让让,刺客和别意是不是都在里边?”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秦鹿顿了顿:“一是这外边的血被看到了;二是昨晚的刺客又去天越门送了信,要我们拿‘九天遗音’来换别意。” “……九天遗音?” “不错,就是‘九天遗音’。” - “九天遗音”是凤仪山庄珍藏的宝物,一张极其珍贵、天下闻名的瑶琴。 照剑阁末代阁主、且去岛首代岛主,被视为剑道第一人的“剑祖”倾如故,除了且去岛世代传承的“醉欲眠”,他还留给世人四件宝物。 “九天遗音”琴、“君子不悔”棋、“太平书生”书,以及“歧路问鼎”画。 据说在这琴棋书画四件宝物里,还藏有倾如故一生修行,比“醉欲眠”更加登峰造极的剑谱。得到那份剑谱之人,不仅能够武道畅通,还有希望找到照剑阁闭阁之际,留在海内的金银财宝。 因为这个传说过于神秘,大多数宝物都不知下落,多年过去,大多数人都只当笑话。 但众所周知的是,“九天遗音”的确被留在了凤仪山庄。 它的前主人是传说中倾如故最好的朋友,凤仪山庄的首位庄主,商瑶。 - “那么,琴呢?” 阿珉看向凤仪山庄来的人马,他们抬了轿,轿内有个影子,像一张琴。 商晤黑着脸道:“九天遗音虽然珍贵,但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我儿的安危。你是昨晚追着刺客去的,别意现在到底如何了,刺客又怎么样?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耽误我们去救别意。” “……啧。”阿珉微不耐烦地转过头,对商晤这副命令的口吻很是不满。 凤曲心中打鼓,果不其然,下一刻浑身一轻,阿珉又厌烦了这些交际,把身体整个儿还给了他。 刚回神,就听见商晤咄咄逼人的追问: “说起来,你这小辈为何问琴?昨晚你追着刺客过来,到底有没有找到别意?如果找到别意,为何不把别意送回山庄?莫非,你就是那个垂涎九天遗音的家伙?!” “不可能是老师!”商吹玉夺步过来,拦下了商晤企图探向凤曲的手。 他把凤曲牢牢挡着,这副姿态果然激怒了商晤:“你这逆子,对且去岛的人叫什么‘老师’?如果真是这人串通方敬远绑架别意,你还要包庇他吗?!” 商吹玉则道:“我们已经在天越门找到了方敬远和别人……” 凤曲颤巍巍举起手,小声插话: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但是,我还是想说,就是……方敬远已经……” 众人望了过来,或好奇或怀疑地等他后话。 凤曲指向地上那滩难以洗去的血迹,声音更弱了:“……他被杀了。” - 凤曲能猜到商吹玉找到了什么。 多半是找到了方敬远和“雇主”的往来书信,通过字迹比对,就能证明他的清白。 但,根本用不着那些信了,他对“雇主”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因为商别意都不稀罕隐瞒。 他起初还叫“女刺客”,后来就直接说出了“九万里”。这些诨号虽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但话里话外,总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古怪。 更不提那几句奇奇怪怪的有关“招安”的谈论—— 五十弦说过,杀了方敬远是“雇主”的意思。 但如果只是想杀方敬远,“雇主”根本犯不着拐这么大弯,所以显然,卷进这次风波的每个人都可能是“雇主”的猎物。 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他和商别意。 而凤曲不会忘记,他,或者说阿珉,能立刻反应出五十弦的身份并紧追不舍,都是源于五十弦身上沾染的香气。 那股香气和商别意赠给他的手帕极为相似,他才会认定五十弦就是绑架商别意的敌人。 但是—— 无论是和商别意共处一夜的他,还是和商别意焦不离孟的秦鹿,他们沾上的味道居然都不如五十弦的强烈。 这只说明,五十弦身上的香不是无意沾染,而是刻意熏上了和商别意一样的香料。 而会通过这股香气追随而去的,除了和商别意极亲密的秦鹿,就只可能是刚刚拿到手帕,还“恰好”和商别意聊起这种香气的自己。 “雇主”的目标就是他。 手帕、香气、乃至商别意此人,都不过是幕后棋手设下的一系列诱饵。 那个棋手说不定只为见他一面,不惜将自己也当作了陷阱的一环。 ——商别意。 - 凤曲话音落下,天越门人已经扑了上来,攥住他的衣服。 正是不知何时加入人群的方知南。 “……被杀了?被谁杀了?”方知南身材高壮,看上去气势骇人,此刻抓着凤曲,却不敢用力,话里还带有哭音,“我师弟……少主,他没了?” 凤曲难以作答,话都堵在喉口,昨晚血腥的一幕还在脑子里盘桓,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方知南。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的三两息里,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从巷里传来,秦鹿派去的亲卫已从巷子深处找到了商别意,且搀扶着他,此时此刻就站在凤曲身后。 商别意走得缓慢,咳嗽声传了过来,商晤立刻丢下凤曲,亲自前去迎接。 方知南也愕然僵立,哑声喊:“商公子……” “诸位不要为难凤曲,方少侠实是被‘鸦’的贼人所害,其状惨烈,令人痛心。可‘鸦’现在已经逃窜,去向不明。凤曲他也是不想天越门的各位伤心,有何要问的,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商晤扶住商别意,神态却极阴狠:“我儿何须在意这等不择手段的垃圾,方敬远胆敢对你动手,简直胆大妄为,死不足惜。而且除了方敬远,为父还要让天越门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话是说给方知南听的,方知南也做出反应,低垂了头不发一言。 半晌,方知南才问:“那我师弟……现在在哪?” 商别意抬了抬腕,身边亲卫端来白布覆盖的一只盒子。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方知南和商别意。二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目光都停留在那只盒子上。 端出盒子的刹那,所有人都懂得里面放了什么。 “倾少侠,”方知南压着声线,肩背隐隐颤抖,“我代师弟,向你赔罪了。” 凤曲抬眸看他,正想解释,却见方知南满目猩红,但还是避开商别意,强忍着怒火和恨意:“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方某了解少侠……无论如何,还是祝愿少侠前程似锦,得偿所愿。方某,言尽于此。” 说罢,方知南想要接过盒子。 商别意却低声咳嗽着,“恰好”伸出手去,按在了盒身:“方少侠的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一边说着,商别意淡笑着看向凤曲:“是我愚笨,凤曲听明白了吗?” “……”凤曲张了张嘴,目光在方知南和商别意之间徘徊。 他不是蠢货,他能听出方知南的意思。 商吹玉说在天越门里找到了东西,虽然话没说完,但多半就是方敬远勾结“雇主”的书信。 那方知南一定比商吹玉知道得更早,也一定知道,方敬远不是孤军深入,而是联合了天越门外佯装敌视自己的某人。 而今方敬远死于非命,看方知南的态度,恐怕和他一样都怀疑着商别意。 可商别意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期待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他的谎言? “怎么了,凤曲,昨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陪我的啊。” 商别意低笑着伸手过去,搭在凤曲的后颈。手指轻轻捏了捏,就像在捉弄一只小猫,亲昵而危险。 商吹玉一手打开了他:“这么多人为你着急,你先好好给秦鹿和父亲一个交代吧。” 商别意的笑容这才有所收敛,他略带讶异地打量商吹玉片刻,又看了看缄默的凤曲,像是猜到什么,商别意恍然大悟地弯起眉眼。 “是凤曲救了我。”商别意道,“凤曲为我赶走了那两个刺客,还帮我的腕伤上药,我们一见如故、促膝夜话,聊了许多有趣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腕,露出明显擦有药膏的地方,炫耀似的:“凤曲,是我相当重要的朋友。” “够了。”这次出声的是秦鹿,他一如既往戴着幕篱,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在短暂的沉默后,秦鹿问:“小凤儿,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众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灼灼目光汇聚于此,只等着这个仅剩的当事人一锤定音。 - “大师兄,你觉得我说的怎么样?” “凤曲,你不能总不说话,你要担负起责任,你以后要继承且去岛啊。” “大师兄他总是没有主见,什么都听江容的。” “江容都已经蹬鼻子上脸了,大师兄还不生气,难不成大师兄真想让贤?” “大师兄人是很好啦,但武功和智谋都有些……不太好说呢。” “我猜师父也很后悔最早收了大师兄吧?不说的话,谁敢相信大师兄的生母是‘小剑仙’,根本看不出半点关系。” “如果大师兄只是普通的同门,我一定很喜欢他。可是,他明明是大师兄啊……” “……大师兄,我们都等着你说话呢。你要说出来啊,我们什么都听你的,你快说啊!” - 说什么? 他到底要说什么? 大家到底想听到什么? 他不知道啊,他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才会沉默,为什么非要逼他开口呢?! 为什么娘亲会死?他不知道。 为什么剑法不好?他不知道。 为什么师父会中蛊?他不知道。 为什么且去岛会消失?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必须知道呢? 他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大家都满意,才能让大家不再为难他,不再苛求他,不再期待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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