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风气如此,阿珉也无甚感想。 道人倏然转回身子,向后一飘,稳当当落在一柱石上。 那根石头是驻在悬崖边上,勾连铁桥的基石。崖下烈风呼啸,卷起黑袍猎猎。阿珉扫了一眼这座横亘在悬崖之间,却错综复杂的巨桥。 桥并不止通向一个出口。 它从半路分叉再分叉,直分出数不清的岔路,连通了肉眼难以企及的无数的彼岸。 道人开口:“考核开始之前,先向您确认一件事。” “假如在接下来的桥上您将遇到一个正面迎战的敌人,您是希望他比您更强,还是比您更弱呢?” 来了。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询问。 阿珉垂眼,心中问:“怎么选?” 「诶?你选就好啊。」 “这是你的考试吧?” 「这是‘倾凤曲’的考试啊!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阿珉叹了一声:“我选强者。” 道人点一点头。 “如果您已明知强者比您更强数倍,您竭尽全力也不过和他同归于尽,是战,还是退?” “战。” 道人便引他走上了那座吊桥。 凤曲还是初次这么兴致勃勃地旁观,所有压力都堆在阿珉身上,让他理解了此前阿珉的心情。有种……虽然忧心,但也期待的感觉,特别是由阿珉接手这具身体,几乎比他自己还让人放心。 但阿珉显然不这么想,他的心情一直沉重,跟随道人时,每一步都慎而重之,唯恐行差一步。 越是接近下个岔路,阿珉的呼吸都不觉变得轻了不少。凤曲能感受到他逐渐紧绷的肌肉,不禁好奇:「难道真会给你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现在还有几个是你不可战胜的敌人?」 “……不是。” 「那是怎样?」 阿珉无奈地磨了磨牙:“如果都照我的心意前行,那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走到最后,又是末路,难道玉城的信物还要拱手让人吗?” 话到后半句,显然带了些情绪。 凤曲却静静地没有反应。 他越安静,阿珉的心跳也越急。眼见下次抉择就要来临,阿珉沉声命令:“下次你来选。” 「我就不。」 “就说这是你的考试!” 「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我们又没区别。」 “……” 阿珉的情绪不是冲着他来的。 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恐惧。他好像认定了自己的抉择只会招致悲剧,所以格外依赖另一个倾凤曲的回答。 仿佛坚信着,换了另一个倾凤曲,就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凤曲太了解这种逃避的心情了。 就像他也总认为换作阿珉,一切就能更变得顺利。 「别担心,」凤曲道,「我们是一样的。」 - “如果您发现自己的敌人是自己从前的恩人,再向前一步,他就会被您刺于剑下。是战,还是退?” 阿珉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凤曲了。 他犹豫要不要说出和前世不同的答案,但那样就像是曲意逢迎一般——倾凤曲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我会退。” 凤曲的话音同时在颅内响起:「会退哦。」 阿珉:“……”他磨了磨牙,“学人精。” “那么,假如对方对于天下而言又是一大祸害,除您之外,无人再有希望将他斩杀呢?是战,还是退?” 「我的话,当然会选择——」 阿珉垂眼静默。 他的声音和凤曲的回答一齐响起:“……杀了他。” - 前世的他走火入魔,屠戮众城,彻底沦为百姓眼中的大患之后,这个问题便在他的梦中反复忆起。 商吹玉固然是个难缠的劲敌,可要杀他,也绝非易事。 到了那一步,除却商吹玉,天下能伤他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但真正帮上商吹玉的,却不是任何一个名震江湖的前辈或者名侠——而是那天突发奇想,想要徒步走去决战场地的他。 他们决战于半步巅峰,四下云雾飘渺,围观的人都只能蜷缩于山腰甚至山脚,或者攀上相邻的高山竭力遥望。 阿珉——倾凤曲便从山脚一路向上。 穿过了顶礼膜拜、战战兢兢的人群,一张张或惊或惧、或怒或怕的脸庞闯进他的眼中。 一颗石头却从静默的人群里飞出。 孩子的哭骂倏然响起:“混蛋……魔头……你还我娘亲!还我爹爹!!” 群情哗然。 有人安抚、有人辩解、有人求饶、有人痛哭。 有人如同被火种点燃的柴木,短暂的寂静后,他们掀起沸天的怒火:“魔头!!恶种!!滚出我们的大虞!!!” “……” 他一弹指,投石的小孩便猝然倒地,声息全无。 再弹指,喧闹的人群七窍流血,五脏俱裂。 “倾凤曲,你还不知悔改?!”碍眼的白发世子打断了他的屠戮,倾凤曲啧一声,敌不过他的怒视,暂且收手。 世子怒斥:“连无辜弱子都不放过,你简直、简直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本座一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就凭你?”倾凤曲哼笑一声,轻蔑尽显,“还是凭商吹玉?” 世子一噎,胸膛起伏难平。 良久他才找回声音,哑声说:“吹玉……绝对会赢。本座已经看到了他的胜利,而你,倾凤曲……是被天道遗弃之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无聊、荒谬且聒噪。 “是吗?所有人,乃至天道都在祈祷死的是我吗?” 倾凤曲面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他举步经过世子身边,擦肩而过时,慢条斯理地垂下视线,在他耳畔轻道:“……那我偏要让你们事与愿违。” 世子眉目凌冽:“且走着瞧。” “呵。”他笑着颔首,重复了一遍世子的话,“——且走着瞧。” - 世上有一个强悍无匹,又和他息息相关的家伙。 凡人咒不死他。 天道惩不死他。 商吹玉杀不死他。 那个所谓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世子,也不可能靠几句话逼死了他。 “唯独我能杀死他的话……” 阿珉说:“我就杀了他。” 凤曲说:「我会杀了他。」 - “终点共有甲乙丙丁四个地方,您的回答带您来到了‘乙考场’。” ……这不还是和前世一样吗? “接下来,您要在这片考场里找到愿意和您结对之人,然后一起前行。” 没有那种人。 前世走到这里,所有人都对他望而生畏。 他只能等到出现第二个和他一样无可选择的人。可即便那样,他们还是会对彼此充满鄙夷和厌恶,在短暂的同行中,他甚至会因愤怒而杀死那些临时的“同伴”。 他是只能独行的人。 他就是命中注定被天道遗弃的人。 …… “你来得好慢,我居然比你先到了。” 一道女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穆青娥抱臂站在一旁,指尖绕着发丝,信口道,“这里就是玉城考场?上辈子还真没到过这儿,挺威风的。” “……” “好了,别发呆了,你听到规则了吧?从这里开始要两人结对。 “我猜他们都去了别的地方。所以,你我结对,有异议吗?” - 凤曲说:「我会杀了他。」 「但是我相信,即使我仍是我,命运也会发生诸多改变。 「因为改写悲剧这件事,从来都不只我一个人在努力。」
第087章 睦丰始 据道人所说,从这里开始,就可视为玉城考核的起点。 “每一轮考核,队伍都可以自愿寻到另一支队伍约定切磋,胜出的队伍可以从败方队里抽走一个考生,组成新的队伍继续前进……直到走出第五轮,也即组成了五人队伍的一队,方可备战最后一场考试。” 穆青娥问:“赢了的队伍可以抽走一人,那输掉的队伍就回减员,那又要怎么办呢?” “当然是退回上一轮再次组队。”道人笑答,“不过,也可以弃权。只要不曾放弃,玉城的考场就会欢迎每一个考生,直到盟主大比结束的那天。” “胜负的判断依据又是什么?是比武吗?” “非也。具体的考核不便公开,但在方寸之间都可找到答案。” “这么说来,不同轮次的考核,要考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道人笑而不语,只是微微侧身:“恭候二位大驾。” - 这些规则说得云里雾里,但凤曲一概不动脑子,丢给阿珉作罢。 穆青娥几次想要和他讨论,可扫过阿珉冷若冰霜的面色,又默默移开目光,暂且不去触他的霉头。 这些天,她一直逼迫自己忽视“凤曲”的异样。 一定要找个解释的话,穆青娥猜他是在地穴遭遇了什么。前些天凤曲一个人去了河边,花了一天一夜,把那座地穴连同偃师家的阵法一同捣毁。 连日的暴雨蓄上了水位,湍急的河流足以将一切故址封存。 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一直这么不发一言。 二人一齐走进他们落脚的城池。 城外矗有“睦丰”二字的界碑。穆青娥有些失笑:“‘睦’者,融洽亲切;‘丰’者,茂盛充足。这城名和这县城……真是毫不相干。” 眼前的县城居于山群环抱之中,又不同于宣州那样纯粹的“山城”。它的四面环矗巨山,山体却生得暗红,仿佛蕴有涌动的鲜血,又像将县城作为炉膛,烈焰才照亮四壁。 因此,睦丰县建城所用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如沐夕阳,横竖看去都红得瘆人且刺目。 至于明城惯常的“淳朴民风”……在睦丰县自是毫无保留。 刚进城门,分明门户紧闭,两人却都感受到令人不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扎了过来。 “跟着我。”阿珉言简意赅走到穆青娥的身前。 穆青娥心下微定,打趣道:“原来还是会说话的,我当你修闭口禅呢。” 阿珉斜她一眼,没有多说,慑人的内力压下了四周窥视,他大步流星走在前方,让穆青娥循着他的步迹跟来。 可他的脚步实在太快,穆青娥一时不慎,触碰到地上一颗看似无害的石子。“唰”地惊响,一支箭矢从右后方倏地刺来,穆青娥正想侧躲,却被阿珉一手握住右臂,生生停在原地。 接着,那粒石子被他以脚尖一带,掌风拂送,石子便在半空同箭矢相触,生生撞折了尖锐的箭镞。 穆青娥呼吸微窒,感受着手臂温凉的触感:“你……” ——这半年里,进步有这么大吗? 阿珉淡淡地收回了手:“跟紧我。” 语气神情都无变化,和先前的“跟着我”却有了一字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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