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枫桥脸色变得很难看,铠甲也凛冽生光。 “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哥!我最厉害的哥!我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你放心吧!” 厉白杨一把鼻涕一把泪:“三娘啊,你可一定要照顾好卢先生啊——死老姚你拉我干什么!” 姚霁青拖着厉白杨走出去好远,和神武军一干人等会和,“别他妈丢人现眼了!” 封兰桡捂嘴偷笑,她其实是不担心的,师兄什么性格她再清楚不过,留在原地束手束脚还得受那酸腐文人的气,出去了反而如蛟龙入大海,再也不用隐介藏形,直接兴云吐雾。 许枫桥凝视卢蕤,封兰桡知趣地扭头便走。 萧飒还想挽留,终是徒劳无功,只能看见心上人潇洒地朝身后挥了挥手,而他却得不到独一份的再见。 城门下,舒自心等待封兰桡已久,两个人打打骂骂,舒自心被捶了好几拳都不还手,两人斗嘴的内容无非是关于带兵练兵的,在拱形城门洞下,回声无比清晰传入萧飒耳中。 萧飒灰溜溜地去找厉白杨了。 原地只剩下卢许二人。 卢蕤破天荒地带着洗玉浮珠出来了,抱在怀里,“许帅,昨日我翻阅琴谱,找到一首古琴曲,特此为你饯行。” 许枫桥回头看神武军,众人还在清点,估计还得等会儿,听一阕琴曲,也算不得耽误时间,“好啊。” 卢蕤去了琴包,盘腿而坐,将琴放止膝上。 琴声穿越莽莽尘烟和旷野林海,凛冽清脆,铮铮有声。 许枫桥很少听琴曲,但《广陵散》还是知道的——因为《广陵散》里,有杀伐之气。 原本《广陵散》的故事,是刺客聂政为父报仇,学琴十年,终于在侍奉君王之时,一击即中,报得父仇。 但聂政最后毁容而死。 压迫,复仇,蛰伏,血泪,交织在低沉的琴音间。 这个调式没有那日卢蕤弹的风花雪月文人雅意,像是怒吼的虎狼被狠狠踩着后颈,獠牙黏着血水,通红眼眶里血丝遍布,阴狠而又不甘地等着反击之机。 卢蕤太明白这是什么心境了,蝼蚁若想寻得正义,代价往往是剥皮抽骨,永世不得超生。这一刻,他和许枫桥并无二致,都是在权力倾轧下,被踩得无法动弹的受害者。 几声接连悲怆的拨弦,颤得人为之毛戴。也让古琴这高雅的乐器,蒙上几层杀机。 晨风呼啸而过,卷起细沙。许枫桥阖目静听,如置身竹林。 《广陵散》是聂政的成名曲,也是嵇康的绝命曲。名士嵇康选此曲,是否别有深意?莽莽苍天,何处是容身之所?微末之人只要触怒权贵,仿佛只有死路可走。 琴音罢了,卢蕤心情沉重,放下古琴拥许枫桥入怀,绿袍隔着铠甲,阻不断绵绵情意。 许枫桥亦紧紧抱住他,像抱住一生的珍宝。 “来日你我重逢,必有转机。届时鹏程万里,再不受掣肘。” “我不要鹏程万里。”许枫桥的话语倾诉在他耳畔,“我只要山河清明,和一个你。” 临走前,卢蕤给了许枫桥一封信,是交给代州刺史、定襄王李越川的。 卢蕤和李越川只有一面之缘,真要说起来,也没有把握。 定襄王是二字王爵,又是郡王,封地偏远,平时没什么事根本不会回京,偏生在卢蕤中第之时回京,偏生在曲江赏花坐在卢蕤隔壁。 卢蕤下狱后,定襄王也出面营救,可惜这个小小郡王因为是李家旁支中的旁支,没什么权势,最后还是某个贵人出面拍板,卢蕤才得以生还。 代州兵力无法和晋阳相提并论,却要遭受第一轮冲击。卢蕤有想过支援,但两相比较后只能选择保全晋阳,就如同分洪之时必须保全重镇。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裴峥突然发难,表面了是不信任自漠北而来的兵,也不相信许枫桥的决心。没办法,再待下去名不正言不顺,裴峥一个不满意反手说许枫桥有反心,他们都得玩完。 卢蕤也很讨厌,在大周,名分比初心更重要,如果得不到朝廷的旨意,许枫桥就只能打游击,不能驻扎,没人敢收留,粮食供应也是一道难题。 分别后,卢蕤独自一人回到了居住的小院,怀里还抱着洗玉浮珠。梨树依旧在,纷纷落雪,落满了裴顗的肩膀。 裴顗等他很久了。 如今这院子空了出来,慕容策和许枫桥出征了,剩下个许元晖,又负责带两个小孩,不知去哪儿闲游。 “更生。”裴顗心绪不宁,心里猜测,卢蕤可能已经知道许枫桥负气出走,和裴氏叔侄有关。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卢蕤不去看对方,目光定格在地上的落英,“又或者,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裴遂安,又做君子又做小人,你累不累?” “我……”裴顗无法解释,或者说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卢蕤已经洞察了一切,“我有错吗?我和叔叔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实话就是那么难听,不止我们那么看许枫桥,很多人也都是。他的法子再好又怎么样?有些东西从娘胎里就决定……” “裴顗。”卢蕤的声音阴冷得可怕,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喊裴顗,“我对你很失望。” 裴顗哑然,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这把琴还给你,它太高雅了,我碰不起。”卢蕤将洗玉浮珠还给裴顗,硬塞在了对方手中,“你是长房一脉,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分支,曲江案说弃就弃的弃子。真如你所说,从娘胎里就决定,我不配和你做朋友,也担不起你的例外。” “更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卢蕤已经走出三步之外,他不想回头看抱着琴的裴顗,“我不管是谁指使你这么做,或者说你本身想这么做,现在都没有关系,因为结果一样。从今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找你的同道中人,我……” 裴顗抓住了卢蕤的手腕,死死握住不松开。 “你放开我!”卢蕤想要挣脱,奈何手腕在对方的掌间挪动不了半分。 “我不放!更生,你告诉我是因为他吗?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八年,我整整等了你八年,原本以为考完后就能剖白心迹,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一直等,我没想过事情会这样,你为什么也要如此惩罚我?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挽回……” “别让我可怜你。”卢蕤一根根扒开裴顗的四指,“照照镜子吧,看看你,多可怜,一直都活在过去。” “可怜”二字无疑是裴顗的逆鳞,如今许枫桥不在,天高皇帝远,整个晋阳裴家最大,世家的底气怂恿着他,“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他亲了你,还对你做了别的更过分的事情对不对?” 裴顗怒火上涌,欲望被煽风点火,在卢蕤乍缩的瞳孔里,他的面孔渐渐靠近,卢蕤吓得接连后退,跌倒在地,后背靠在另一棵梨树上,摇落一地花雨,“你疯了!你简直是……简直疯了!” “他对你做这些,你就心甘情愿,我呢,我做这些就是疯了?那我可真是疯了。”裴顗扬天癫狂大笑,绝望、失望、偏执不讲道理地齐齐涌上心头,“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好啊卢更生,那我就告诉你,我确实想让许枫桥走,不仅想让他走,还想让他死。” 重逢后的人去了画皮,终究是变成了魔鬼一般的模样。 裴顗一声令下,小院里出现了几个侍卫,恭恭敬敬朝裴顗行礼。 ---- 嫉妒真是使人质壁分离啊。
第130章 130 软禁 “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我是个疯子了。”裴顗负着双手,站在卢蕤的房门前。 那几个侍卫是裴顗心腹,此刻已经将卢蕤关押在裴顗的院子里。这处院子在府衙附近,是河东裴氏的一处别业,三进的院子,青砖黛瓦,布满花草树木,时时派人洒扫。 古藤槐阴,泡桐海棠,都是卢蕤最喜欢的花。 卢蕤双手被反缚了,背靠房门,竹竿撑起的窗户下,裴顗的视角里刚好露出一袭绿袍。 裴顗推开门,光线乍然透入,卢蕤被眩得睁不开眼,睫羽落了层金光,变成金色。 “裴三公子真是有心,大敌当前还搞这些。”卢蕤穿着裴顗命人洗好晾干的崭新绿袍,衣服由于太新还有些僵硬,一点也没有他之前穿的那件柔顺。 “不大敌当前,怎么体现疯呢。”裴顗蹲下身,抬起卢蕤的下巴。卢蕤并不领情,装狠俯首抬眉,一双丹凤眼顾盼神飞,斜逸出尘,墨绿的眸子,正好和绿袍作配。 他要是知道这是裴顗最喜欢的角度,怕是绝对不会如此。 “好了,你嘴唇发干,快喝些水。”裴顗拿起杯盏,盛了一杯温水,递到卢蕤嘴边,获得对方的歪头,杯盏压根没碰到嘴唇。 “不喝?怕我下毒?” 严格来讲,卢蕤不是怕下毒,而是怕里面有奇奇怪怪的药,谁知道周慈俭又研究了什么怪药。 “我虽然疯,却没那么卑劣。”裴顗见他不喝,干脆自己喝了一大口,嘴对嘴强行渡了进去,唇齿激烈打架,硬是掰开了卢蕤的牙关,有些没咽下去的,顺着嘴角泻下,沿下颌落在衣襟。 “接下来,是你自己喝,还是我一口一口喂?”裴顗又喝了一口,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喝。”卢蕤被这么对待,早已失了耐心,“你给个痛快点的,不待见阿桥,干脆也别待见跟他看对眼的我。” “你那么喜欢他,怎么不跟他一起走?” “你可真是明知故问。”卢蕤遗憾地笑了笑,“河东是你们的地盘,整个晋阳多少裴家的门生故吏,我走?我走得掉?我要是走了,你们有一百个办法把我抓回来,我留在这儿反而更好,你们要是想对他做什么,我第一时间也能反应过来。” 裴顗把杯沿贴在卢蕤唇珠上,“要么张嘴喝,要么我嘴对嘴喂,你选一个。” 卢蕤:“我好像第一天认识你。” 裴顗笑了笑,“我好像也是。原来你不喜欢守礼君子,早知道,我就不装了。” 卢蕤沉默无言,只好张口接裴顗倒下来的水。整个过程漫长而又痛苦,卢蕤觉得自己的待遇跟看门狗没什么区别,讽刺的是这种待遇还将持续。 “封兰桡已经被安排去城北大营,你以后见不到她了。你不想求我么?求我让她待在你身边,防止我对你动手动脚。” “反求诸己。”卢蕤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苦涩。书院美好的记忆终究被裴顗的疯狂撕碎,撕成了面目全非的碎片,“她玩不过你。” “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保护她?”裴顗掐着卢蕤的下颌,“求我啊。” 卢蕤生性坚韧,在大理寺十日牢狱都未有过这等绝望。现在想来,可能进牢狱之前,他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裴顗,却是从完美一步步崩塌,到无尽的深渊、无可挽回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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