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河北和关中从立国起就有矛盾。高祖依靠关中豪族的资助才能稳坐江山,大家分好处的时候,肯定给人家关中多点,这也就是为什么,卢蕤说自己是万象十年河北唯一一个进士。 无风无波的朝堂,往往暗流涌动。官员按照籍贯结党,已经再清楚不过。早在卢蕤之前,因为不得志而自请外放或者被贬出京的非关中籍贯官员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某种意义上陆修羽就是这样外放出来的,甚至还外放了很久,连踏入京师门槛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在每三年考课的时候才有机会回去。 “而你们想不到燕王打着什么旗号。”裴峥无可奈何地嗤笑,“是‘清君侧’。清谁呢?清的是段闻野为首的寒门。各位,熟悉不熟悉?” 众人左顾右盼,纷纷点了头。 “燕王这是要做第二个王敦啊。”人群里忽然有人说道。 “王敦和燕王倒是也一样,没儿子。就算篡位有什么用呢?将来皇位还是得给陛下,或者过继的世子,总归还是在先帝一脉嘛!” 你一言我一语聊开了,裴峥指节叩着桌板,“我找诸位,不是为了讨论燕王有没有儿子的!北有代州之患,唇亡齿寒,东有井陉天险,虎视眈眈。不知道你们有何见地?” 说到燕王有没有儿子,裴顗心中隐痛,卢蕤当初正是因为妄议燕王过继而被扣了个“泄露禁中语”的锅。 一位参军道:“兹事体大,漠北又似虎狼一般,我们应当坚壁清野,坚守晋阳……” “我不这么想。” 卢蕤话音刚落就炸开了锅,对他的指责无非是“你才多大”、“你才几品”、“你以为你是谁”,然而在裴顗刀锋般的目光横扫人群下,终于还是渐渐止息。 “首先,晋阳是北地坚城不假,我们建立堡垒,据天险而守,如今还固步自封,不敢放眼整个天下,让晋阳男儿死守坚城,是否有这种必要?” “阁下,失了晋阳,你来负责?” 卢蕤长舒一口气,“晋阳比起来整个天下如何?我们守晋阳,如果燕王沿河北南下,整个河北沦陷,连带着河南,他攻破潼关直进关中,到时候改朝换代了,守着晋阳有什么用么?” “可你也不能假定燕王的路线!”又有一个人不服,“说到底,你只是书生,纸上谈兵,要是失了晋阳,你百死莫赎!” “因为你们所有人都只知道针对现有的信报分析,自然而然觉得,漠北和燕王是联合入侵。这种想法本没什么错,但你们忘了一点,燕王的目的是什么。” 裴顗:“称帝。” “燕王的目的是称帝,帝王不能容许天下被胡人染指,这也是燕王多年行军抗击漠北的底线,他之所以要让漠北大军南下,除了允诺其侵略代州给一部分好处缓过去年冬季的困难,便是为了把你们打怕,打成缩头乌龟!” 卢蕤激动得站起,“你们怕漠北人,你们怕失去晋阳城!可晋阳三万兵,光是晋阳男儿就有二十万。二十万,我们一人一颗石头,也该把漠北人砸死了!并幽二州自古以来侠风盛行,但诸卿坐在府衙高谈阔论,有没有把代州和晋阳城外的百姓放在眼里?!你们自己不抗争,婴城自守但求无功无过,但我告诉你们——” “纵容漠北人,赶走意图反抗的人,你们已经把晋阳守城战当笑话,是整座城池的罪人。”
第133章 133 节义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太平盛世打仗无疑是让一个原本稳定的机械超载,在座诸位,基本上很少有应付战事的经验。如卢蕤所言,代州的死活,代州刺史、定襄王负责,他们管代州做什么?他们只要管好晋阳,让燕王进不来、漠北人也进不来就够了。 裴顗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卢蕤为什么说,他们不是一路人。 晋阳城外的百姓……是啊,城外还有百姓,他们就注定被舍弃?晋阳男儿,血气方刚,揭竿而起为何不能抗击漠北人?一人一竹竿子,也该把漠北人打死了。 “那你的计策是什么?”有人问。 “支援许帅和代州,我们只要出粮食即可。至于东边,可以招募健儿,游击作战,晋阳营精锐留在城中,再额外临时组建一支军队。” 众人有开始闹哄哄的,都觉得卢蕤异想天开。建立军队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改组铁马霜锋简单,那是因为已经有晋阳大营的基础,现在你想从零开始?卢蕤一个白面书生,怕是连战场都没上过。 “你们不敢去的险境,他们去;你们不敢支援的州郡,他们去;你们不敢厮杀的战场,他们上。诸位只需要在帷幄之中抬抬手,粮食有征夫运,兵器有工匠造,钱财有税吏收,我不知道你们在忌惮什么。”卢蕤斩钉截铁,“我竟不知,晋中山河,是谁的天下,为什么他们千万百姓的性命,要因为你们裹足不前而被白白放弃——” “更生!”裴顗大喊道,“坐下。” 这一声多少带着命令,卢蕤低头便看见裴顗怒视狼目。眼看自己寡不敌众,便只好坐了下去。 裴峥忙着打圆场:“卢更生也有道理,不过嘛,有张又玄那个先例,我们总是束手束脚。战时征兵,有先例,可晋阳这个地方很敏感……” 裴峥的担忧不无道理,没有上头首肯,你突然招募兵马,朝里万一有人给你穿小鞋,说你要伙同燕王造反,那可就说不清了。 卢蕤深谙此理,在大周朝廷,有时候不用冒尖,也不要做太多,越多越错,到时候一查到底,又是血淋淋的大案,大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就使得卢蕤心急如焚,兵贵神速,燕王从幽州到晋阳,不出半月就会抵达。赵崇约已经做了坏榜样,河北必然毫无抵抗之力。若是晋阳不打一场大胜仗,鼓舞士气,到时候洛阳沦陷,潼关失守…… “哈哈。”卢蕤苦笑,“我笑诸君,山河破碎还念门户私计。祖逖北伐中原,中流击楫;刘琨毁家纾难,独守并州。燕王能控制住漠北人还好,如果控制不住,你们想再来一次五胡乱华、永嘉之难、南渡江左么!” 鸦雀无声。 和晋阳比起来,代州是缓冲。 和天下比起来,晋阳是缓冲。 南下中原,晋阳婴城自守,必然会导致孤城失粮的结局。燕王入主京师,权柄交接,谁能保证胡人不会趁乱南下? 没有人能保证胡人会见好就收,没有人。当初容许五胡内附的皇帝,没一个会想到,他们将在华夏大地造成三百年动荡。 卢蕤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列给人看了——要么,燕王和漠北人各安其事,燕王当皇帝,漠北人知足,后退,和燕王互通有无。 要么,燕王抵抗不住漠北人的野心,漠北再次集结南下。 这两种可能建立在晋阳消极备战的基础上,而且无一不是绝路。 裴顗被他说动,“我同意卢更生的说法。至于陛下那边,我会派人传书自陈。” 又有人提出异议:“可我们都自顾不暇了,现在是要出河东,去支援河北?这这这,这多冒昧啊,出力不讨好的。” 裴顗冷笑,“等晋阳周边都沦陷了,你再说什么冒昧不冒昧的吧。我今早收到羽书,定州已经失守,我们和叛军现在就隔着一个恒州。恒州刺史现在正奋力抵抗为我们拖延时间,我在井陉也设置了兵力,我们还有时间组织义军……” 关键是谁去? 卢蕤挣脱裴顗的五指,“我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在卢蕤身上,他们约莫觉得卢蕤是疯了,敢接这烫手山芋。 “你该不会是为了募兵,跟许枫桥汇合,然后给晋阳一个下马威吧?” “就是,事情做成了,你有什么好处?而且,你跟燕王打?你打得过么?要是全军覆没,招来兵卒的家属怎么安置?纸上谈兵,把事情想得简单咯。” 众人又吵开了,无非是觉得卢蕤压根没有带兵的能力。 书生嘛,自古以来就这样,空有热血,真正操弄权柄,是天下的大不幸,因为他们太意气用事,上头快,下头也快。 然而他们没一个人知道,卢蕤的意气和热血早在曲江案和长达一年半的弃置闲散后变得沉稳不起波澜,他学会了待时而发。 这时,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裴顗见面时手里持的节。 “恒州有难,晋阳不可坐视不管。《左氏春秋》有云,‘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燕王若入井陉,我们可截杀之,若不入,晋阳男儿自无畏也,与河北兵力汇聚,自能阻拦燕王南下之举。”说罢,他将使节往前一倾,“朝廷授此,非以为饰!” 这下,众人再无话可说。 那就让这书生找死去吧。 “好,那卢更生,你就说是陛下的意思,去晋阳周边县城募兵出井陉。”裴峥借坡下驴,“事成了,我会告诉陛下,这是你的决策。” “多谢府君。”卢蕤持着裴顗的节,消失在众人眼里。 裴顗朝裴峥颔首,也追了出去。 今日舌战群儒,卢蕤大获全胜。之所以能赢,纯粹是因为他是个不怕死的,而且那句话说起来太吓人了—— 重演永嘉之乱。 这代价太严重了,没人敢担责。 行至松树下,连翘花灿烂如锦,开在路边,卢蕤绿衫配着春意盎然,如其名字中的“蕤”,那双墨绿眸子更是相得益彰。 “更生!”裴顗追了上来,又擒住了他的手腕,“我们一起去。” “不用,你守晋阳就好。我们一个老师教的,术相似,道却不同。我的道让我不敢轻易说弃就弃,‘虽千万人,吾往矣。’”卢蕤没回头。 “那你也不用亲自去井陉守关,待在晋阳就好,”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语气太柔和,裴顗又半带着强迫,“听话。” “你怕我和阿桥私奔走了么?”卢蕤哈哈大笑,满是嘲讽,“天啊裴三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读书的时候不是最喜欢以天下为己任的嘛,现在竟然担心我会弃城而去?” “是,你又当如何?”裴顗与他十指紧扣,“你手里可是我的节,你不得求我,得到我的同意?” 卢蕤把节扔到草丛里,“没意思。”于是只能被裴顗拉去了自己的宅院,开始着手准备募兵事宜。 与此同时,代州与漠北交战,许枫桥慕容策的义军伙同定襄王出击,小胜一次。然漠北兵力庞大,雁门关快要坚持不住了。 休战之际,许枫桥巡视城楼。 群山连绵,翠色尚未完全覆盖山坡。山谷劲风阵阵,还带着寒意。连接河东与河北的要冲,并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应付整军备战后的漠北大军,许枫桥只能看着无边山峦和大周的旗幡,心生悲凉。 穷途末路?已经到穷途末路了么……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守烽人在两边的望楼警惕漠北动向,丝毫也不敢挪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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