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赌?赢?”李夜来茫然不知,“那时候我正在和靺鞨人打,并不知幽州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回来后,莫大帅自刎殉国,边骑营赶至,击退了漠北人。” “那是我和莫度飞的一个赌约。”周慈俭风轻云淡地摆了摆手,“我告诉他,你要是想,就接受我的帮助,从此以后神武军畅通无阻,没有人会刁难你们,神武军会和边骑营一样成为大周的……北部屏障。” “莫大帅没有接受你的帮助,所以他走投无路……” 周慈俭笑得从容,“他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他想证明哪怕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明面上还会一直对外,他想证明天底下有公道人心!可他……赌输了。边骑营逡巡不进,就是不来支援,硬是等到弹尽粮绝。而后呢,他死了,燕王很高兴,带兵入城成了英雄,真正的英雄,身首异处,变成一座小坟包。” 李夜来声音都在颤抖。 不可能!父亲绝对不会…… “莫度飞的一次小小任性,给神武军带来灭顶之灾,最后还是我替他收敛尸首。他心里有愧,两个徒弟一个找了燕王一个流落稗野,康庄大道是死路一条,铤而走险反而柳暗花明,看吧郡主,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有趣。” “你是在说许枫桥?” “是啊,我还挺喜欢他的。”周慈俭拨弄着勺子,在快凉了的粥里搅来搅去。 李夜来攥紧衣袍,本来她笃定了不信此人,然而现在,她竟然有些动摇。 周慈俭算得上是神通广大了,但此人的想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 莫度飞虽含恨自刎,却留下了许枫桥。这样一个人如雷霆一般,劈开沉闷的天空,照亮乌云下发暗的河山。 真的是因为羞愧而死?至少李夜来看到的,是薪火相传,神武军的魂魄从未消逝。 “那你想证明什么?”李夜来迫切想知道周慈俭心里的大道理。 “我想证明的很简单啊,天下没有公道。你之所以是郡主,是好人,是因为史笔在你的亲戚手里,他们会极尽言辞,说你是忠臣,巾帼不让须眉,所以你们能给别人定性,说莫度飞守城不力,说袁舒啸落草为寇,说许枫桥是叛贼。” 李夜来挑了挑眉。 “他们好坏忠奸,全靠你们一支笔一张嘴就定了性,在这样无法抵抗的压力下,他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路——哦,许枫桥很聪明,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是贺若斛瑟了。” 面前这道士着实不简单,李夜来拳头紧握青筋暴起,下一刻仿佛能击碎整个桌案! “郡主,你有想过一次,哪怕一次——那沉甸甸的史笔落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的后果呢?” 李夜来毛骨悚然,正对上周慈俭寒潭一般的双眸,那眸子里有生死搏击,有滔天业火,再多看一刻就会被勾走魂魄! “你在‘写’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远在京师的堂弟,会怎么‘写’你呢?”周慈俭又改成平日好好先生的模样,“你说你父亲不会造反,可你觉得又有什么用,皇帝信么?你猜皇帝为了自己的皇位会怎么做?” “把燕王,判定为会造反的藩王……”李夜来声音低哑。 “你说是我怂恿,我真的需要去怂恿么?郡主啊,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你要选哪条路呢?两条路,好像都是死路。” 要么跟父亲一起起事,成为叛贼。 要么违抗父亲,目中无父,被世道唾弃。 后者是她以天下为念大义灭亲,但谁知道后人会不会说她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父亲若是成了,她无处容身,若是不成…… 天底下也无她的立锥之地。 事实上只要她姓李是燕王独女,她就永远和燕王绑在一起,他们不会说她是英雄会说她是罪臣之女! 大义灭亲?更像是走投无路的献媚!背离自己的父亲,无异于在道义上自绝!公私,本就说不清楚。 周慈俭微笑,“陈米做的粥,其实也很好喝。尤其是在乱世的时候,比起观音土和树皮,算得上是美味佳肴。”
第121章 第四卷 ·天地逆旅 121 遗忘 卢蕤搬出洗玉浮珠,和“悲回风”放在一起。一琴一剑,长度差不多,跟古雪比起来,悲回风要更狭细,刀鞘白如琉璃,也许是为了和父亲的衣袍相配。 他双手放在琴弦上,闭眼片刻。 梨花簌簌落下,如白雪。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他一边哼唱,即兴起了清商调,这是一种愁思婉转的调式,适合独坐抒发思绪。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卢蕤弹得入神,不由得瞑目体味。他仿佛能看见一个人身着白衣,立在江畔,久久盘桓,像是屈原。 走近一看,原来是父亲。 漆黑眼眸,空洞得满是绝望。孤身站立江边,头发披散,整个人就像狂风暴雨里丛林枝叶间踽踽穿行的白蝴蝶。 屈原当年也是这样怀沙自沉的么? “小芦苇要做狂风暴雨也摇不倒的参天大树,哪怕旁人如何轻慢你折辱你,要你消亡,你也要像你的名字一样,生生不息,永远有一往无前的力量……” 父亲,您没有这种力量吗! 您壮大了郁累堂,让整个晋中山河成为世外桃源一般的佛国。“人”是郁累堂源源不断的力量,甚至恐怖到掀起数次大案让肉食者警惕却遍寻无迹! 天下最重要的不是山丘原野,也不是宗庙陵墓,而是人,一个个被轻贱的人。生活在阴影里的人一旦聚集,会焕发出惊人的力量!父亲,这是您教我的。 泡桐香由远及近,臂弯轻轻把他拢住。 “你回来了?天色已晚,累了吧。” “嗯,有点小麻烦,但后面都解决了。我真是手把手教,教他们三个队聚集起来作战,谁也不能落下谁,结果那个有几个嫌我管得太多,还找人起哄,说我跟老妈子似的,还嚼舌根。”许枫桥下巴垫着卢蕤的肩膀。 “怎么解决的?” “啊,很简单啊。我就说我只管编制不管作战,你觉得不行你来——果不其然,他被我训了一通老实了。这几个人是不是贱啊,一天不找骂就皮痒。” 许枫桥的气息在卢蕤耳畔撩拨,使他心弦大乱。 “你也是,一天不骂人家就嘴痒。”卢蕤无奈,还能怎么办?许枫桥就这么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说了代表不放在心上。 “哦,那你亲我,我嘴就不痒了。” 卢蕤:…… 卢蕤扭过头去,扳起许枫桥的下巴就是一吻,声音慵懒撩人,“你坐过来点。” “院子里不太好吧?虽然也没人。” 卢蕤刚起身一半,半弓着身子,手被许枫桥紧紧攥住,跟害怕丢了似的,“……我教你弹琴。” “哇!”许枫桥喜出望外,松了手,“你要亲自教我?” 卢蕤绕到他身后,双手穿过两胁,下巴垫着对方肩膀,正如同方才那样。 许枫桥手腕被卢蕤扣住,他无比放松,双臂自然垂下,任由卢蕤的手带他拂弦。 “先认徽位。从左到右,十三个徽,用来定音准的。” 卢蕤又提起许枫桥的手腕,“那么紧张干嘛,放轻松些。今天先教你最简单的部位,喏,这是岳山,这是承露。唔……别看我,看琴。你要是想跟世家子结缡,总得学学琴棋书画最基本的知识,不然会被高堂笑话。” 许枫桥呜呼哀哉,世上也就只有卢蕤敢骑在他头上,按着他学根本不喜欢的东西了。曾几何时他看到文人就觉得酸腐浊臭,结果现在竟然被文人当作傀儡娃娃玩来玩去。 还心甘情愿,果然是他高攀了。 “娘子低嫁,为夫确实应该努力打拼,证明贵内慧眼识英雄——嘶!” 许枫桥手腕处被掐了一下,同时收获了卢蕤的白眼,“那就好好打拼,拼出个太平河山,少了我不应。” 脉搏跳得异常快,快到卢蕤的指腹清晰感知,难以置信,借此机会收了手,先平复自己的呼吸,转而再次贴近许枫桥的后背。 许枫桥的臂展较长,是自然垂落的姿态,而卢蕤则伸得较直,渐渐力不从心。教了几个指法后,有些累了,“休息会儿。” “诶,这把剑……” 卢蕤这才想起来刚刚只顾着弹琴了,“是‘悲回风’。那个人来晋阳了,我们的猜测没有错。” “他是在重设当年的晋阳。”许枫桥摩挲着下巴,“有意思,像玩儿一样。我甚至觉得后来的几场京师权贵互相攀咬的大案也是他和萧恪的手笔。” “玩弄人心么。”卢蕤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自茶炉里倒茶,“他可能以此为乐,目前的晋阳也是死局,他想看看我们会怎么破局。” “说起来,雁门关那边竟然还没有消息。”许枫桥漫不经心拨弦,两只麻雀追逐而飞,互相缠着,扑棱棱掉了几片羽毛,落在琴桌上。 “是谁缠住了漠北天王?难道是慕容策?” 许枫桥颇以为然,“有可能。慕容策和拓跋政的血海深仇,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此人绝对值得争取,阿蕤,他的才能,不在我之下。” “可惜他心念故国。”卢蕤饮完茶,“不然我真的很想招揽他。” “心念故国么?檀石当初不就是嘛,说漠北是自己的家,我来了,破坏了家,所以要杀我——那是我被刺杀时听到的原话。现在呢,还不是跟在咱们屁股后面去了五台山。” 卢蕤沉吟片刻,指肚摩挲着杯沿,“慕容策,有什么软肋?理理么?但是拿捏别人至关重要之人总归太缺德了。” 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让慕容策归顺? “许帅,出事了!”姚霁青拿着羽檄匆匆前来,“慕容部派人表归顺意,这次的羽檄里,不是信而是……” 一枚带血的狼牙。 漠北,草原。 残阳吞噬了半片天空,血腥气蔓延在无边无垠的旷野,慕容策手牵着独孤理,整个部落拖拽着老弱病残,精兵开道,源源不断的辎重长龙般穿过。 他们最终放弃了金盔山,在拓跋部率领的五部围攻下渐渐不敌,抵抗下去就只能被蚕食鲸吞。 往南,是什么地方? 慕容策苦笑一声,阿勒卜小跑着追上,“狼主,都清点好了,我们士气尚在,五部虽联盟,但各怀鬼胎,如果我们……” “阿勒卜,那样赢了,也是两败俱伤。我很欣赏卢蕤说的那句话,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枫桥已经南归,叱罗部不参与征战,叱罗碧是漠北第一个女狼主,她和我并没有交情,逞强的唯一下场就是被新崛起的部落吃掉。” 慕容策仰天长叹,握紧独孤理的小手,“你我还在,理理也还在,精锐未失。呼——你痛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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