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轻瞥来的眼神只这一下,就让朝术的呼吸微微滞住了。 也不知是否他的心理作祟,总觉着这目光充满着压迫感。 朝术着急忙慌地收回视线,心神却还是为刚才那一幕所激荡。 竟然是太子殿下,那得是何等金贵的人物啊。 “无碍。去慎刑廷问问这孩子是何原因受罚,瞧着倒是可怜。”清润温良的嗓音似玉石相撞,声声灌入耳中。 是有碍观瞻了么。 朝术难堪,想把自己蜷起来藏着,但他动一下就一抽一抽的疼。 可他真怕污了太子的眼,也不知道会不会罪加一等。 但是,太子比他想象中的可温柔多了。 对方声音轻柔:“你先别乱动,小心伤势更重。” 竟不是嫌恶他,还在柔声安慰:“待会儿孤就请太医来为你看看。” 传言中这位太子慈悲心肠、是最仁义高洁的人。 就是那天上下凡来救人救世的神仙菩萨。 朝术怔愣,所以他有救了吗?可以……不用死了。 眼眶滚热,他声若蚊呐:“嗯。” 不曾想太子听了进去,还轻声跟他说话:“宫中刑罚不近人情了些,小孩子都下得去重手。” 朝术想说自己不小了,他虚岁十四,放在宫外的人家都是半个大人,可以承担家业的年纪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没什么说服力,他看着实在羸弱。 那位前去打探的公公回来,向太子如实禀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两道同情的目光一同落在他身上。 太子的眉心微折:“竟是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重罚?法度太过严苛了。” 那公公在一旁小声道:“殿下,他也确实是犯了错误。怨不得慎刑廷的人,他们也是按照规矩办事,给他看一看就送回他原来在的宫里吧。” 一直充当哑巴的朝术突然出声:“不是的,为婕妤送上食盒的人不是我。” 他抬起来,那薄薄的唇紧紧抿着,突然在尊贵的人面前说这些,唇瓣都在细微颤抖。 但他却倔强得紧,眸光熠熠,神情里全然都是不服输。 脸色因愤怒而充血,多了些鲜活。 太子身边的公公小心觑了眼太子,对方神情莫辨,即便是碰上了些腌臜的事,也没有露出预想之中的忿忿不平。 那是合格君王才有的……喜怒不形于色。 “殿下,若是再让这个小太监回去,怕是……” 对方未尽之言不曾说清,可底下的意思谁都知道。 太子也不过是思忖片刻,就低下头来问朝术:“你可愿跟着孤走。” 朝术连犹豫都不曾,斩钉截铁道:“奴愿意!” 太子便吩咐底下的人:“那就把他带走吧。” 他看着温温和和,实际上说一不二。 那太监见朝术容貌周正,年岁尚幼就被折腾得骨瘦嶙峋,不免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老奴一会儿便将此事告知宣春宫的婕妤吧。” 太子要人,绝不会是方才朝术那般冷冷清清、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那墙角缩着。 为太子献殷勤的人甚众,即便是太子身边只跟了一个老太监,也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主动把朝术扛着,一路带回东宫。 这便是逢高踩低的皇宫,落差之大,令朝术险些失态。 沿路,某个惨绿少年瞧见这么大阵仗,随口问了句旁人发生了何事。 随侍忙去打探一二,立刻急急忙忙地回来禀报主子,生怕晚了一息。 “我的这位太子哥哥,还真是博爱仁义啊。”他冷嘲热讽,眼中满是凉薄,一张俊逸的脸因为厌憎而扭曲。 随侍哪敢参与皇家的议论,低头诺诺不敢言。 …… 朝术也不知自己怎么如此能忍,撑着一口气不曾晕过去。 命真硬。 他被带去了东宫,随意指了一个偏殿的耳房。 有人窃窃私语,感慨他的好运,受了重伤竟被太子相救,日后也不至于受苦受难了。 朝术迷迷糊糊地回想起那位少年太子的面容和举止。 即便说对方是天上的神佛也不为过了吧。 那般尊贵的人居然还亲自来看过自己,又请了太医为他看伤。 朝术心里难免涌上一丝窃喜和惶恐。 他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得太子看重呢? 朝术的胡思乱想很快就被冲散,比太医先一步来东宫的是婕妤。 这兴许是他一生之中最受人关注的时日了吧。 无数人围着,甚至婕妤那儿又乌泱泱地带了不少宫女嬷嬷。 单是为他来的? “太子殿下。” 朝术恍惚,原来婕妤那向来尖锐似毒蛇吐信的声音也会像黄莺一样,柔柔啼啭。 毕竟是太子要人,还是因着些不太体面的事,她可不得赶紧来么。 看得出来婕妤还不曾好好打扮,急匆匆地就跑了过来,发髻还有点散漫。 若是让掌教的姑姑见了,必定要让她好好喝上一壶的。 太子萧谦行只冷淡地看了一眼,就止于礼地收回视线,轻轻颔首以作回复。 “殿下,这个蠢货让您费心了,我今日就将他给带回去,之后也不劳烦您操心。”婕妤一来就直奔主题。 朝术趴在床上,一听这话就慌得不行。 要是让对方带走他,之后安能有命在? 救助的视线慌不着路地落在了太子身上,朝术的眼珠一向极黑,瞳孔和虹膜颜色相近,几乎分辨不出,跟黑曜石似的。 这时候湿漉漉的,闪着星碎晶澈的光,跟那刚爬出窝的奶狗似的。 接收到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太子温和看回去,像是在安抚他。 “婕妤何苦为了一个太监置气,也无须作践他,倒是容易损了婕妤在父皇心中的温良形象。”太子说话温和,不疾不徐地回她。 婕妤脸色微微铁青,这样说着,似乎是她刻意跟一个小太监过不去,像个蛇蝎毒妇似的。 “太子殿下,您可冤枉我了,宫中规矩如此,臣妾也是无可奈何呐。” “孤知晓,婕妤可听孤一言?”太子声音放轻了,“这事既然事出有因,婕妤也不必勉强自己。娘娘心善,还要容许一个犯了错的宫人在身边,于娘娘而言也是个麻烦。” 婕妤眼神微眯:“太子所言是何意?” “这小太监今日伤得如此之重,回去之后也得好生养着。孤知晓如今宫里缩减用度,对婕妤来说负担也重。况且当时婕妤不曾为他求情,现在才来要人,岂不是会让一些愚钝之徒认为是两面三刀。不若就将他留在孤这边,全了这次主仆情谊,旁人还会夸婕妤一句大度。” 太子笑吟吟的,哪怕是面对稍显咄咄逼人的婕妤也不会恼怒,待人接物相当得体。 单单他这么一说,朝术就注意到婕妤的脸色和缓不少。 竟是不得罪任何一人。 是圆滑?还是单纯不愿拂了任何人的面子? 但经过他的舌灿莲花,事情似乎就这么翻页了。 那婕妤竟也轻易地放过自己了,真叫他不可思议。 朝术也是后来才知道,太子是花了点“赎金”将他带走的。 既然不愿意欠人情,就只能破点财了。 朝术来到东宫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心善的太子在之前就专门吩咐太医为他疗伤,也敷了药膏喝了药汁。 太医在诊断结束后,更是面色郑重地说了,今晚是决定朝术能否活下去的关键,至关重要。 若是抗不下去,就得准备后事了。 太子示意自己知晓,还专门让两个小太监轮流照顾他,也是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竟也不在乎身份,亲自来看过他。 朝术命大,最后居然也撑了下来。 他当时浑浑噩噩,脑中一会儿闪现宣春宫中那些人扭曲狰狞的嘴脸,一会儿出现打下来比他人还宽大的板子。 最后浮现在脑海的,竟是太子那张丰神如玉的面容。 朝术想,他一定要活下来,才能对得起太子在他身上花的那些心思。 他不愿做累赘,不想成为废物。 不论是在雨中下跪,亦或者是被死命杖责,他都撑了下来。 一条贱命,连阎王爷都不肯收。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在给他活命的机会。 所以他即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抗住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又是好生修养了将近一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 太子也只有在第一天的时候看过他,后来大抵知晓他好了,就再也不曾来过。 朝术有点儿失落,却也知晓这是正常的,他一个小小的太监,怎么能得太子青睐呢。 他在心里边这么想着,手指骨节却捏得发白。 既然都已经好些了,就可以干些许轻巧的活计,顺便把要他在宣春宫里的东西都给拿回来。 朝术是一个人回去的,他知道婕妤不会把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放在心上,何况他现在背后站着太子,即便是狐假虎威也有底气许多。 从前的主子会放下身段来折腾他一个小太监,就不怕被人做文章传入圣上耳中? 他猜得很正确,这次去宣春宫没有遭到任何为难,顺顺利利地取回东西,将一切都完璧归赵。 所有人似是都没想到朝术能如此走运。 遭一场大罪,居然让太子看上,竟还将他要了过去。 他好像好辉煌腾达了,宣春宫的人都在用羡艳嫉恨的眼神看着自己。 朝术心中涌现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看他们的嘴脸变换得可真快,谁还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扫把星似的避之不及。 他很清楚,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妙处。 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同舍的小太监更是将人生百态体现得淋漓尽致,讨好有之,嫉妒有之。 与之前的漠视和鄙夷相比起来判若两人,极其讽刺。 朝术走前,有个同舍的小太监实在看不下去,酸溜溜地甩下一句话,“不就好运这么一回,还不知能风光几时。” 他立马转过头,漆黑冷寒的眸子一转也不转地看着对方,直把人看出一身的冷汗。 那小太监梗着脖子,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灰溜溜地离开了。 刚刚真是邪门,他居然还被那个小贱人不言不语的模样吓成这幅姿态。 前来探查朝术现如今状况的安公公摇摇头,琢磨着这小太监是比朝术还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小太监和朝术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他提起的一颗心可以落下了。 最近几年各地天灾不断,为了祈福赈灾,皇宫率先作表范削减吃穿用度,今年不招宫人。 这才有了此前安公公在朝术跪了几个时辰后收买他那一出,要是宫中死了人,处理起来简单,再要一个伺候的人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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