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伤病营,不过是一处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帐,偏安于北疆驻地一角,于茫茫草原中,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营帐之外,支撑着几口烧满热水的大锅,没完没了蒸腾着热气,旁边晾晒着染过血的纱布,一块一块迎着风猎猎飞扬,像是招引亡魂的幡旗。 整个伤兵营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灰头土脸,却承担着救治伤员的重任。随着两军对垒日趋白日化,受伤的将士,仿佛潮水一般,送走一批,又迎来一批,走进一看,随处可见断臂残肢,一片血肉模糊,让人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这惨不忍睹的混沌中,穿梭着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头上三千青丝挽成髻,被一根青布带子简单系着,袖口利利索索地挽起,整个人清爽得犹如三月春风,赏心悦目地让人挪不开眼睛。 “郁大夫,”一名小战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急道:“刚刚又送来一批伤兵,可金疮药已经见底,这可如何是好?” 南星正专心致志地为一名伤员包扎,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说道:“药材缺口已经报上去了,恐还得坚持几天才能送到,满囤,你去找几个人收集干草,烧些草木灰来。” 被唤做满囤的小战士一头雾水,显然没听明白,“草木灰?” 南星依旧垂着头,飞快地解释道:“草木灰就是草木燃烧后的灰烬,具有止血功效,眼下缺医少药,只能先将就了。另外,再去找些烈酒和干净的纱布,别耽搁了,快去!” “明白!”满囤利索地应了一声,言听计从地跑出了营帐。 一口气忙到近黄昏,等将最后一批伤员处理完,南星疲惫的只剩下呼吸的力气。他拖着不听话的腿脚,瘫坐在帐外的草地上,一瞬不瞬盯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整个人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可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离开庆王府后,南星并没有返回歙州老家,而是在魏云文的帮助之下,借着方进中的关系,来到最前线的伤兵营,义无反顾领了随军军医的缺。 刚到这里的时候,伤痕累累的心脏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他为此不敢睡觉,甚至不敢休息——周祺煜已然成为心魔,会像梦魇一样擒住他,痛得难以呼吸。 南星一度以为,自己怕是熬不住了,更要命的是,人心疼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无尽的伤悲无处宣泄,将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好在伤兵营的忙碌拯救了他,让他不至于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于战火纷飞的北疆,寻到了一份存在的意义。 渐渐地,心中的痛变得麻木,南星学会与自己和解,也学会将周祺煜小心包裹起来,深深埋在心底,成为一处不敢触碰的存在。 “郁大夫,您又没吃饭吧。”满囤端着打好的饭,循着他找了过来。 南星将飞远的思绪回笼,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我不饿。” “可不带您这样的!”满囤不由分说,将饭碗递了过去,“人是铁饭是钢,您就算是钢铁铸的,这么下去,也会熬不住的。” 南星好脾气地接过,执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又听小战士叹了口气道:“咱营里没条件,要啥没啥,连口像样的饭都没有,真是委屈您了。” 他说完,一屁股坐到南星身边,继续道:“听说您以前是宫里的太医,专给皇子皇孙看病的,为啥非要跑来这里受苦?” 南星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呢?还没二十呢吧,这么小年纪就跑出来拼命,不想家么?” “想呀,想我娘,做梦都想!”满囤的目光黯了黯,说道:“可蛮子欺人太甚,烧杀抢掠,不给我们活路。我爹就是被他们活活烧死的,我娘哭着喊着送我来参军,要我一定给我爹报仇,誓死不做亡国奴!” 话题牵扯生死,太过沉重,两人一时沉默,连空气都静了下来。 过了良久,满囤开口道:“郁大夫,您怕死吗?” 南星怔了一瞬——这些日子,他没日没夜地治病救人,生怕那些无辜生命从自己的指尖流走,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哪怕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我不怕,”南星平静地说道:“可也觉得人命宝贵,能活在世不容易,哪怕受点苦,也总有活下去的意义,不该轻易舍弃。” “您真了不起。”满囤由衷敬佩道:“我怕死,怕得要死,每每有伤员送来,看到他们鲜血横流,我就腿肚子转筋,下意识地想要逃。可一看您眉目不惊,天塌下来都无所谓似的,我就找到了主心骨,不由自主地跟着您一起镇定。我有时候想,郁大夫会不会是上天安排的菩萨,救人于危难水火,能够遇到您,真是我修来的福分。” “我没那么好,更没你说的那么伟大。”南星惭愧地笑了笑:“我来这儿不过是出于私心,求一份心安理得罢了。” “您别谦虚了,这伤兵所要是没了您,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满囤实事求是道:“可就是太艰苦了,人手不足,眼看着药材又要告罄,一天到晚坐吃山空,还不知何事能够送来!” “快了,再坚持坚持!不过……”南星颦眉想了想,“我们其实可以试着就地取材。” 满囤不解,“就地取材?” “嗯,”南星说完站起身,在附近寻摸了一圈,弯腰拾起一株不起眼的小草说道:“比如这种,叫做蓟草,将他的叶子捣碎,敷在伤口上,能够迅速止血……还有这种,名为艾草,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感染。” 满囤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照你这么说,我们守着这么大片草原,岂不是取之不尽?” 南星点了点头,“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等找个时间,召集营中的兄弟们一起,我和大家介绍几种药材,闲暇时就在四周找一找,人多力量大,争取能攒上一些。” “好嘞!”满囤兴奋道:“我这就去找人,一切听从郁大夫安排!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伤兵,北疆战火纷飞的生活,在南星的有条不紊中,逐渐步入正轨。 也多亏这种濒于极致的忙碌,让他得以寻到苦中作乐的平衡,南星将一切闲暇,塞得满满当当,要么外出采药,要么治病救人,丝毫不给自己停下来的机会,也就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了。 一望无际的北疆草原,是名副其实的采药天堂,踏下心来寻摸一圈,总能有所收获。 每日处理完伤员,南星都会带着伤兵营几个小兄弟,跑到附近就地取材。运气好时,甚至能采到几株虫草,足矣让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心满意足。 这日,南星身背竹篓,正专心致志地采药,忽听身后,乍起一声惨叫。 他被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回过头,却见满囤表情扭曲,疯狂地甩着手。 “手……手疼!”满囤龇牙咧嘴道:“疼疼疼……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疼……死了。” 南星急忙走上前:“让我看看,在哪咬的?” “这儿……就这儿,”满囤痛苦地指了指。 “应该不是咬的,你是被蝎子草扎到了。” “蝎子草?”满囤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抽着凉气道:“有毒吗?” 南星点了点头,“这种草自带毒性,不小心碰到,感觉就像被蝎子蛰到一样,不过不要紧。”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背篓,捡出一株草药,飞快地揉捏了几下,敷到了他手上,“这是山苏子,可以消肿解毒,约莫一两个时辰之后,就能恢复如初。” 经南星处理后,满囤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扩散开来,原本火辣辣的手,真就不怎么疼了。 他激动得两眼放光,简直要五体投地,“郁大夫,您是神仙下凡吗?” 南星谦虚地笑了笑:“几味草药而已,不值一提。” “真是绝了!一表人材,博学广识还精通医术,我若是个女儿家,一定想方设法非您不嫁!”满囤感慨道:“郁大夫,您成家了么?” 南星闻言一怔,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 “不应该呀!”满囤很是诧异,“您这么优秀,哪家姑娘不得抢着要,难道是挑花了眼不成?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温柔贤惠的,还是……” “我没那么优秀,也不想耽误人家。”南星径直打断道:“快走吧,采完药赶紧回去,伤员们都等着呢。” 一行人回到伤兵营,还没来得及放下背篓,忽见一名小战士着急忙慌跑来通报:“请问哪位是营中军医?” 南星走上前:“正是在下。” 小战士恭敬地抱了抱拳:“我们大人负了伤,劳烦您帮忙出个诊。” “您稍等,”南星连忙道:“我这就去拿药箱。”
第八十六章 重逢 北疆伤兵营,收治的多是战场中受伤的低阶士兵,级别稍高的长官,一般由营中军医出诊治疗。 南星大多时间留守后方,鲜少有机会跑到前面来,一靠近驻地,便觉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远处的习武场上,练兵队列井然有序,喊杀声响彻一片。 南星跟着小战士来回穿梭,来到一处营帐前,只见他站定,毕恭毕敬地请示道:“参将大人,属下把伤兵营的军医给您请来了。” “都说了只是小伤,没必要……”参将大人话只说了一半,蓦地停住了。 “南星……” 齐寒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狠狠地眨了眨眼,可是手臂上的伤,却又真真切切的疼。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僵硬地抓向了渗着血的伤口,好像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借着撕心裂肺的痛,从如真如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南星也没料到这猝不及防的相遇,结结实实地怔在了原地,可还没等缓过神来,先被面前男人不知轻重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疯了!!” 齐寒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口中喃喃道:“真的……是你?” 南星沉默地打开药箱,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手臂上的伤。 朝思暮想的人,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齐寒石哪里还顾得上疼,一把攥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南星淡定地回道:“自然是行医,先别说这些,把你的伤口给我看看……” “你不要命了!”齐寒石不依不饶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又不是傻子,”南星反驳:“倒是你,幸好这次伤到手臂,万一要是伤到要害……” “不行,我这就送你回去!”齐寒石拽过他的手,二话不说便往帐外拖。 “寒石……寒石,放开!”南星紧咬着牙,挣脱了他的禁锢,“你这是干什么呀?” “这是战场,是要真刀真枪拼命的!你就这么不怕死吗?” “你怕吗?”南星反问,伸手指了指帐外道:“外面那么多将士,你随便去问问他们怕不怕死,可他们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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