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暖阁内每一寸地面都筛查了一次后才起身端着瓷片在一旁安静侧立。 这其间,地毯换了新的。 亚大龙又沏了一杯茶来,放在赵戟手边,也悄然站在一旁。 赵戟心中的气愤消散了一丝,他端起茶来饮了一口,茶盅里飘了几朵茉莉。严大龙仔细笑道:“奴婢知万岁爷爱茉莉香,便挑了些库中的干花碾压,做了这点缀。擅自揣测您心意,求您治罪。” “真心侍奉君上,何罪之有。”赵戟淡淡道,他又呷了一口茶,“只怕有些人表面真心,背地里阳奉阴违,中饱私囊。” 严大龙无声笑了。 赵戟看他:“你笑什么?” “奴婢笑这样的人蠢笨。” “哦?” “岂不知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荣华富贵,身份地位,都是主子也给的。他不真心侍奉天子,天下还有谁他会真心侍奉?就算主子爷仁慈,此时不与他计较,可未来总有他遭难的一日。”严大龙回道,“不识时务,不识抬举。狗仗人势的东西……是不是蠢笨?” 这样的话,仿佛只是应和赵戟,可又入了他的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说舒梁。 他与舒梁原本就是利益捆绑……为了这天子之位,多少把柄都在舒梁手里攥着…… 到了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赵戟已有了定论,他问严大龙:“养心殿里之前的掌殿太监年迈,舒梁让他去南海子打更了。如今养心殿缺个机敏的,你内官监可有人选?” “主子爷,怎不从司礼监选人?” “倒也不必非是司礼监的人。” 严大龙就等他这句话,笑问道:“您看我今儿带这长随如何?” 赵戟抬眼去看。 先前安静静谧站在一侧的那个宫人悄然上前一步,跪地叩首:“奴婢严双林,叩见主子万岁爷。” “是奴婢的远房亲侄儿,家里日子苦为给母亲治病,便入宫求个前程。奴婢收了他做干儿子,本打算在内官监里谋个差事。”严大龙在双林身侧跪倒回道,“奴婢看他从小长大,是个实诚孩子,主子爷若需要个奴才端茶倒水、值夜更衣,他再合适不过了。” “抬起头来。” 严双林抬头。 他面容清秀干净,目光收敛,毕恭毕敬。比起舒梁带着三分狡黠的神色,自然是讨喜了不少。又年轻文弱,身姿仪态亦算得上有修养,更得了几分赵戟喜爱。 “严双林?”赵戟问,“你可愿来养心殿任职?” 严双林叩首:“奴婢愿意。” 赵戟点头:“便留下来吧。” 严大龙大喜叩首:“奴婢与儿子能伺候主子,是祖上积德。祖祖辈辈感恩戴德,谢主子荫庇之恩。奴婢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从灵州,回宁夏镇。 一路上所见,是另一种人间惨状。 侥幸活下来的人,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无家可归,茫然四顾。 生也何恩? 杀之何咎? “这算什么大捷?”陶少川问,“宁夏前卫就没个全乎的地方了。这帮蛮子真他吗不是人。” “少川,郡王爷面前注意言辞。”阚玉凤在他后面,护着身侧的赵渊,皱眉斥责。 “无妨的。”赵渊说,“少川说得没错。宁夏这般大捷,最后吃苦遭难的,还是苍苍蒸民。” 在灵州时,他已经学会了骑马,可在征战中与谢太初并驾齐驱。大黑马如今在他座下,虽然不情不愿,甚至还体谅他骑术不佳,比以往更稳妥几分。 “没有宁夏,没有甘州、大同、宣州开平等北疆九边重镇拱卫大端朝安宁,鞑靼人的铁骑就要踏平万里河山了。”赵渊说,“前卫四十七个镇子,一半都被屠城,还有不曾死的,活着比死了更艰难。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不赖宁夏将士不骁勇,只是没有武器、没有军饷便什么也做不了。大端朝积弊甚多,这次是宁夏人拼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的侥幸?” 他这话是在马背上回头对谢太初说的。 此时,凝善骑着一匹缴获的蒙古马在他身侧略后一点的位置骑行,听到他此言,沉默了片刻道:“我刚从后方步将军处来。宁夏镇那边送来了急报。” “是什么?” 他问完这话,便见步项明带着萧绛从队伍后方一路快马过来,在他们几人身侧停下来。 步项明欲言又止,瞥了谢太初一眼。 “步将军有什么事对殿下但讲无妨。”谢太初道。 步项明叹了口气,看了看赵渊,又瞧了眼阚玉凤和陶少川,道:“从金吾府上抄家,翻找出来些他跟司礼监之间的密疏,除了开私市分赃款之类的……还有一封提及削藩。” 赵渊心头一跳。 “大行皇帝殡天后不到二十日,嗣皇帝便已频繁下旨,削藩九大边塞王……”步项明将那秘信递给赵渊,“谷王、代王已圈禁香山,晋王则送往云南,而罢黜福王的圣旨……惊蛰前已经快要到甘州了。”
第44章 祈愿 “你说……什么?”赵渊怔了怔。 “诸王削藩……福王亦被废。”步项明艰难道,“其实之前就有消息说晋王一家一百多人,全失踪在了去往云南的路上。渺无音讯。” 赵渊缰绳一拽,大黑便脱离队伍,立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心绪如麻竟一字也说不出来。 马匹车辇在他身边滚滚而过。 寒风呼啸。 过了半晌他疾道:“如此我们便往甘州去,赶在钦差队伍之前抵达甘州,给福王送信,还能有所应对。” 他说完这话拽缰绳引大黑往西边走,疾行几步,回头去看,几人都立在当下。 “与我同去!总还有能够挽救之法。”赵渊又道,可无人响应,他无助看向谢太初,“真人?” “来不及了。”谢太初道。 “尔等要袖手旁观吗?”赵渊质问。 “惊蛰前钦差便入了甘肃。”谢太初劝他,“如今已过惊蛰十来日,木已成舟,无力回天。” 谢太初的话是对的。 可他不肯信……他不能信。 “凤哥,少川,你们是甘州来的,与我同去!”他又道。 “郡王。”阚玉凤欲言又止。连他身后的陶少川也低下了头。 “你们真要眼睁睁看着边塞这般的英雄受辱,被削藩罢黜,让甘州从此再无英雄?届时,瓦剌鞑靼会轻易放过甘州这样的肥肉?想让宁夏惨剧再次重演?” 阚玉凤与陶少川下马跪地。 赵渊猛然灵光闪过,问道:“削藩之事其实早有征兆,宁王继位定不会允许藩王谋逆之事上演。年后大行皇帝殡天,本是危如累卵之时,尔等本福王左亲卫军,为何擅离职守,带着两千精兵来宁夏投奔我?!” “郡王!”阚玉凤抬眼看他,泪从眼中滚落。 “你们不可能不知道福王府危在旦夕,福王为何偏偏要你们在这个时候离开甘州?”他追问,“说!” 阚玉凤从铠甲下抽出一封信,上盖福王大印。他双手举过头顶。 “郡王,属下有、有福王手书一封……请郡王亲启。”他声音沙哑道。 那封信,在征战中,被揉搓的不太平坦,有一个角甚至卷曲。 似乎写了有些日子了。 赵渊指尖颤抖,讲那封信接了过来,撕开封口,展开信纸,狷狂奔放的字迹便落入他的眼帘。 他似乎看见了福王在书室案件提笔挥毫的样子……以及这封信所承载的诸多情意。 他低声念道:“孤宗族王孙赵渊——” * 王孙赵渊,见字如人。 你不曾见过我,我却见过你,于萧王府上。 彼时,我令皇命于归化城【注1】封赏土默俺答汗为顺义王。回程途中,听说萧王府诞下二子。冥冥中我总觉得你出生的自有天意,未曾见面,已得三分欣喜,我年青狷狂,遂引马日夜狂奔六百里贺喜。 于满月酒席上见了你。 你在王妃怀中,玉雕粉琢,烂漫天真。我伸手逗你,你便抓着我的手指咬了两口,嘻嘻笑着不肯放过。 你乌黑明亮的眼中似有一轮旭日,瞧着我。 我已年过四十,可你却似朝阳,从你的眼中,我便瞧见了未来的北边。烽火台老朽,夜不收碌碌。天下再无战事,边墙内外鸣金收兵,马放南山。民众得以休养生息,岁月悠长静好,我等也可寂静老去。 三分欣喜化作十分柔肠。 这般的血脉后代,我如何不爱怜。 肃王请我为你赠名。 海涵地负,山峙渊渟。便叫做赵渊吧。 我对你父亲道。 然而便在第二日,八百里急报召我回甘州,鞑靼俺答汗虽然归顺朝廷,可瓦剌的图们大汗却借我离开甘州之际奇兵突袭哈密,长驱直入。 两地远隔,藩地如岛。 二十四年,我征战南北,却再未有机会见你一面。 想来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自天寿山谒陵之乱起,宗亲猜忌,手足残杀,大端乱起。 赵戟必定心急削藩。 我不是没有想过自立为主的事,可是……景帝御赐”满门忠烈”的牌匾还挂在福王府内。 亲人二十代,血洒漠南漠北,又浇灌甘州大地。身负英灵,我手握重兵,却无法,更不能做这谋逆之举。 我福王一脉自本朝开立便延续至今,血脉没料要断送在我的手中。 思来想去,唯一放心不下的竟然是你。 陶少川在军中讨人喜欢,又忠诚可靠,护你周全。 阚玉凤乃是前任甘州总兵之子,他全家遭难后,我待之以亲子之礼。如今拜你门下,待时机成熟之日,甘州十万驻兵只需你振臂高呼,便可任君驱使,以筑大业。 细细斟酌,所谓筹谋,抵不过时事变换。 大端正值数百年之风云巨变中,风诡云谲之势便是倾星阁之凝善也难完全推演全貌。 权欲虽美,不过虚妄。 人生在世,自有追求。 莫辜负了江山,更莫辜负了民心。 我虽去,你却在。应自珍重。 * 赵渊心中剧痛,只觉得难以喘息,他不由得攒紧那几页信笺,信笺在掌心被捏皱。 他急促喘息,过了许久他才声音沙哑,低声问阚玉凤:“这是什么?” 阚玉凤已泪流满面。 “老王爷生前唯愿郡王平安——” “我问你这是什么?!”他打断阚玉凤的话又问,“这信的内容你知道?” 阚玉凤回:“是。” “你呢?!”他问陶少川。 陶少川哭着回:“知道。” “我等临行前,王爷便对我劝导,让我辅佐郡王离开宁夏,又要护殿下周全。”阚玉凤说,“老王爷对郡王舐犊情深。”
76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