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对阚玉凤道 “你知道。”他又指陶少川重复这三个字 陶少川泣不成声,羞愧跪在地上垂首。 最后,他回头,缓缓看向谢太初,笑了一声:“你呢?你也知道?” “我知道。”谢太初说。 “从甘州来宁夏,也就是除夕后,正月里……如今已经惊蛰。中间整整月余啊。明明可以做些什么,明明可以挽救福王。可你们呢?一个两个知情不报冷眼旁观。才有了今日这般的险情!” 他最后几个字吐出后心口闷痛,眼前顿时花了,一个踉跄几乎没有站稳。 身后有人轻轻托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他的腰。 他喘息片刻,便听见谢太初说:“福王对殿下的情义,信中展露无疑。殿下应听从规劝,节哀顺便。” “节哀?”他重复了这两个字,只觉得怪异,然后轻轻挣脱了谢太初的扶持,步伐不稳,走了两步晃晃悠悠站定后抬眼冷冷看他。 “还未有丧讯传来,便要我节哀。人未死便要就地掩埋。你们做得到,我做不到!” 他一拽马鞍,翻身就上了大黑马,甩鞭往贺兰山方向而去。 众人呆了片刻。 “这怎么办?”步项明问。 谢太初亦翻身上马,道:“你带大部队回宁夏镇,我去追。” 说完这话,他便已驾马追了出去。 * 漠南的春风,亦带着萧杀的恶意,凌迟着赵渊的脸颊,让他眼前模糊。 大雁从遥远的南方飞还。 在蔚蓝的天空上鸣叫徘徊。 他的心,像是大雁,飞过黄峡口,飞过贺兰山,飞过遥远边墙抵达另外一端。 在河套走廊上的甘州府上空盘旋。 那里的甘州府上空浓烟滚滚翻上云霄,炙热的火焰燃烧了福王府邸。 福王赵祁两鬓霜白,正负手站在祠堂之中,面前灵龛内是三百年来福王一脉的百余牌位。 他双眼紧闭,嘴角带笑。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又将面对什么? 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安静的在火舌之中,与他一同等待着属于英雄的消亡。 雕梁画栋。 楼阁亭台。 丹楹刻桷。 层台累榭。 在火光中安详屹立。 像是它们的主人一般,走向了归途。 只听一声惊天巨响,所有的一切坍塌下去,被大火终于吞噬嚼碎,化作了黑色灰烬…… * 远处,高耸入云的贺兰山魏然屹立。 阻挡了自塞外而来的风沙萧索。 黄河从它脚下温柔蜿蜒,灌溉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天堂,成就了这丰沃貌美的塞上江南。 青绿的嫩芽已经悄然绽放在贺兰山的山脊中,玉簪花布满了每一片荒芜的荆棘地。 那封信随着风从他怀中飞出,被春风吹向远方,那些矫若惊龙、力透纸背的字迹也飘散在了风中。 ……海涵地负,山峙渊渟。 已是我能想到的,人活于世,最好的祈愿。 ——福王赵祁绝笔。 * 赵渊一拽缰绳,从大黑马上跌落。 他匍匐在地,向着甘州的方向,无力痛哭。 ---- 明日请假赶阶下臣出版书的签名,快到死线了,还差两千没签完。申请休息一天。 【注1】归化城:蒙古语库库和屯,也就是现在的呼和浩特雏形。
第45章 三问 他在贺兰山下痛哭,这样肆无忌惮的流泪,便是在天寿山时也不曾有有过。 哭嚎声撕心裂肺。 天寿山也好,贺兰山也罢。 巍然不动。 唯有牛羊在山脚下的草地里若隐若现,春风吹拂着带着心律的草地。那些长出的野草正逐渐将战争带来的痕迹掩埋。 *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起身的时候,已经有些恍惚,身后谢太初安静的站着,沉默的守护着他,一如既往。 再远一些,阚玉凤和陶少川正领着几匹马拴在树下,只敢远远的从树林中瞧过来,不敢走进。 “殿下,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谢太初说。 赵渊缓缓跪坐起来,看着远处的贺兰山,声音沙哑道:“太祖皇帝建国,定藩北境,封边塞九王,拱卫大端北边……如今宁王谋逆称帝,肃王、晋王、福王已薨。谷王、代王圈禁。未削的藩王只有庆王和辽王……宁王命定、众生命定……这是他们的命吗?” 谢太初沉默片刻:“是。” “这一路来,我见过的太多。你看着宁夏,金吾、娄震、廖逸心乃至张一千等浓妆艳抹纷纷登场,吸髓敲骨,视百姓为蝼蚁,以万民之血肉供养赵戟一人,若推演至北边,至整个大端,有多少这般的蠹虫?那些枉死的百姓……这便是他们的命吗?” 谢太初又回:“是。” 他回头去看谢太初,眼睛红肿,连鼻尖都带着湿润的泪,他三问谢太初:“疆域受辱,生灵涂炭……这就是天下的命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天道?” “自古历朝历代便是如此。”谢太初没有直接回答。 “自古以来……便理应如此?这些人,都曾是赵戟嫡系。为赵戟这天下推波助澜。这样一朝乱臣贼子,会把大端引向何方?” 赵渊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站定在田埂上,他站得笔直,内心仿佛有无数的愤怒不平。 “赵戟继位,可让天下尽快恢复太平,人民才可休养生息。”谢太初重复着无数次重复过的话。 这般的敷衍了事,轻描淡写惹怒了赵渊。 “藩地衰弱,军户逃逸,贪墨横行,民不聊生。这太平,不过是粉饰太平,却不是真太平!这怎么算得上是天道使然,又怎么可以说是命中注定。”赵渊摇头,“这样的命,我认不了。大端认不了。数千万百姓也认不了。” “殿下不用认。” 赵渊问他:“在吴忠时你说过,我若不认,可为我逆天改命。是何意?” 谢太初双手掖袖,含笑看他,意味不明。 这般的半明半昧激怒了赵渊,他又问:“真人何意。” “殿下可想过……既然天道无幸,既然天道自行,倾星阁众人为何又要修习无情道以窥天命?” 赵渊竟被他问住了,半晌后说:“为了修仙飞升。” 谢太初摇了摇头:“不,我既立誓拯救苍生,便不在乎是否能够得道飞升。” “请真人直言。” “物壮则老,盛久必衰,此乃天道,更是命数。大端亦会有王朝崩塌的一日……所以大端初始,太祖皇帝便与我倾星阁老祖约定,以我倾星阁众人之寿命供奉天道,以保大端国祚万代不陨,使立倾星阁。”谢太初道,“倾星阁存在的意义,便是要在乱世之时,挺身而出,为大端延续气运,更为社稷、为苍生,延续太平盛世。” “大端朝二十二世,不乏乱世横行。其中皆有我倾星阁人士在隐秘之中力挽狂澜的痕迹。”谢太初道,“选一真正贤明之主,为其逆天改命,使国泰民安,大端延续。这才是倾星阁存在的意义,这才是我等修无情道的原因。” 乱世起,倾星出。 倾星出,天下定。 昔日端本宫中,太子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倾星阁乱世方出,必辅佐一人,此人必得天下。 “所以,那个孩童口口相传的戏言从来都是真的。”他说,又急问,“你是这一代倾星阁入仕之人。谢太初,你要辅佐之人是谁?!你要为谁逆天改命?!” “我为殿下来。”谢太初作揖。 接着他退后一步,撩袍子跪在了田埂上。 他重重叩首后仰头看赵渊,发下了誓言:“我愿入仕从龙,为殿下逆天改命,保殿下夺庙堂皇位,做天下之主。为这大端再续百年太平。” 此时,夕阳在坠入贺兰山山峰的那一刻,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染红了云朵,让它们恰似火焰般燃烧着。 赵渊的轮廓像是带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他的脸颊被这热烈的光芒抚摸。在光晕中,谢太初透过岁月,瞧见了未来的那个赵渊,他身上披上了镌刻着天地山川的天子冕服,文武百官在皇极殿前山呼万岁。 那样的赵渊,肃穆端庄。 让他欣慰又有些遗憾。 欣慰于这样柔软善良的人终逃过人生大劫,还将带领无数善良之众定这天下安宁。自己终是不曾辜负了乾坤民心,更不曾辜负了赵渊的情意。 遗憾于他破了无情道,再没有可能亲眼瞧见这海晏河清的盛世来临。 便是这一刻,他亦能感觉到走火入魔的罡气对自己身体的剧痛折磨。 * “真人……你……快起来。”赵渊说完咳嗽了两声,面露痛苦。 谢太初上前,握住他的手腕脉搏,过了片刻,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殿下生病了。” 赵渊抬手摸了摸脸颊。 并不觉得热,反而感觉到刺骨的冰凉,连关节都冷得发痛。 “这病是去年霜降时留下来的根子,压了半年,悲恸中压不住了,很快就要烧起来。”谢太初脱了外衫大氅批在他的肩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殿下随我回去吧。” 他吹了声口哨,大黑马踱步而来,谢太初上马,将赵渊搂在他的怀中。 “走吧。”他对其余二人说,便驾马往宁夏镇方向而去。 春风呼啸。 日沉西山。 天光被压抑在了贺兰山后,一切静谧,只有马蹄声在官道上响着。 那个被谢太初精心呵护过的贫瘠的小院落,如今掩埋在黄河的淤泥中。还有魂牵梦萦的开平肃王府,毁于一旦的福王府,早已易主的紫禁城…… 陷入昏迷的赵渊在他怀中颤抖。 “回哪里?”赵渊在他怀里问,仿佛呓语,“宁夏、北边、顺天府……哪里还有我的家。” 他的体温滚烫,在谢太初的怀中像是沸腾的谁,又像是炙热的火。灼烧着谢太初的心。 ——年深兼欲忘京华,种杏栽桃拟待花。 谢太初亲吻他的额头,在他没有意识的这段岁月中眉眼温柔:“殿下所在,既是吾乡。” * 他的病来的凶猛。 真如谢太初所言,是自霜降谒陵时就种下的病根,隐忍不发,直到今时终于堤溃蚁穴。 病轰轰烈烈的来,却抽丝剥茧般的好。 醒醒睡睡,昏昏沉沉,许多天里,赵渊都似乎活在梦中。 他瞧见了狄边平带着英子来看他,步项明带着萧绛似乎也来过……再来的都影影憧憧……福王、太子、奉安,皇太孙、皇爷爷,还有父亲,兄长…… 最后他似乎回到了肃王府院子里那颗石榴树下。 母亲拨出玫红色的石榴籽,笑着瞧他吃下。 “渊儿,快快醒来吧。”她说,“大家都在等你……大端亦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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