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只一笑。 他泰然自若,擎等人说完了话才接言:“骆大娘既要抓我见官,谢大人便是这铎州城最大的官,您是要带晚辈去见他吗?” 谢元贞是骆大娘亲自命人抬进的刺史府后院,若眼下又带着此二人去见老爷,岂非授人以柄,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脸面? “你们一介贱民逃犯,何需刺史大人出面!”小郎君一字一句扇得骆大娘双颊火辣辣,她面红耳赤,说完还想上手,“铎州自有专管流民的官员,你休想借机攀咬!” 平日里阉割鱼肉的菜刀就架在谢元贞颈侧,他不知从父何时归家,若是眼下大打出手,最后闹个不可开交,彼时便是想求从父收留,也没了开口的脸面。 他心里盘算着到底该如何拖延,说话的声音更加低缓:“那骆大娘可知,晚辈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骆大娘,多说无益!” 门外忽然脚步匆匆,谢元贞转过脸,进门的是胡长深。 “赶紧带他们先出去吧,”胡长深气喘吁吁,脸上一片急色,“我听说老爷已回来了,此刻就在府门阶前!” “小胡大夫所言当真?” 骆大娘没来得及吭声,她被这一句突如其来抢了先,对上谢元贞略显诡异的眼神,内心骤然生出许多不安。 谢元贞身上的绳子绑得结实,骆大娘打量一眼,莫名后退一步,……要做什么?” “来得正好!” 果真下一刻,谢元贞身上的绳索崩断,他竟在骆大娘眼皮子底下越过几个粗壮的仆役,径直往那前院而去! “愣着干嘛,快追啊!” 骆大娘暴跳如雷的一句,众人才回过神追出门去,小胡大夫扫过床上安静坐着的谢含章,刚想去抱人,转而又觉得不妥。 “你不要你妹妹啦!”他冲门外喊:“就不怕我——” “小胡大夫不急,”谢含章明明比兄长年幼不少,眼底无波的双眸却让成了年的胡长深也暗觉吃惊。她就这么直面胡长深,“你也不敢把我怎——” 啪的一记巴掌! “他不敢我可敢!”骆大娘都要追出门外,她隐约听见谢含章口出狂言,生生追回来撒这一口难咽的气,“小蹄子蹬鼻子上脸,果真一家子贱种!” 厨娘的巴掌很宽,在粉嫩的小脸上留下的指印极为触目惊心。谢含章一声不吭,挨了一记之后仍是十分平静, 只是平静得像要杀人—— “你说谁?” 想她骆大娘纵横后院数十年,今日却被眼前幼童的区区三字镇在当场。下一刻,谢含章已自己下了床,她就这么上身受束,也跟着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各院的仆役已开始自己一天的活计,偶尔有条人影闪过眼前,他们还一副事不关己。直到后面的一群仆役高喊捉贼,才彻底惊醒所有人。 谢元贞屏着一口气飞奔至于前院,一壁之隔便是他千里来寻之人,他摁着心口停下脚步,缓过一息后正要再走,忽然察觉背后有一道寒风袭来。 下一刻,一柄凌厉的长剑正横在谢元贞脆弱的喉咙之前。 再多一步,便是人头落地!
第042章 问亲 “谁?” 谢云山横剑一指, 锋利的剑刃抵着谢元贞雪白的喉咙,拉出细微的一小段血丝。 三日的休养生息在这几步里耗散得干干净净,谢元贞呼吸急促, 不时还艰难地咽个口水。 喉结轻滚的模样落在谢云山眼中, 他这才抬眸, 正儿八经去打量这个小贼。 府门之外的谢远山正下车, 闻言高声问:“府内发生何事?” 谢云山便将这人押到照壁之前,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力道不大,所以谢元贞没动。 单这张侧脸就看得谢云山心痒难耐,他咳了一声,才道:“大兄,似乎是个小贼。” 谢元贞低着头。 “既是贼, 送去衙署按律处置便是——”谢远山看人向来看个大概,更不管别人风韵几何, 他回头就要去搀扶父亲, 只是转身的瞬间突然瞥见匆匆赶来的骆大娘,于是脚下一顿,“骆大娘怎的到前院儿来了,可是这小贼偷了厨房的东西?” 毕竟谢府的东西可比毛贼贵重。 骆大娘原就心惊胆战, 反被这一句吓更甚, 直摇头道:“没, 没有!” 跪着的人才开口—— “大公子别急着押我见官, 敢问刺史大人何在?” 谢元贞抬起头, 掠过谢远山去看这座巍峨的府门。 他来时走的是谢府后院, 眼前的雕梁画栋, 倒让他想起几分从前洛都谢府的光景。 谢远山见这人瘦骨嶙峋,眼中含泪, 神色晦暗而复杂。心道这莫不是哪个蒙冤受屈的百姓,但他仍挡在面前,在谢元贞的脚下落出大片的阴影—— “我父亲不见无名无姓之人!” 谢元贞不接话,只又看了看府门。 谢远山便明白了。 “扶老爷下车,关门!” 府门关上的前一刻,门外的谢懋功还抻着脖子想要一探究竟,管事的没揣过这么多金子,眼下拉着主子衣袖,只想赶紧回家,“公子,咱们走吧!” 谢懋功一双丹凤眼都要看得笔直,嘴里喃喃念着,“这小郎君——” 管事的还盯着怀里的金子眼花缭乱,闻言脱口而出,“小郎君如何?” “生的倒是俊俏!”谢懋功一时也难以形容,只觉得那里头是一朵沾了泥的芙渠,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说着他又摇摇头,“不会是刺史大人流落在外的哪个儿子,今日来闯谢府祠堂的吧?” 果真银钱的事情得以解决,自家主子的心思就开始活络起来,管事的瘪瘪嘴,拉人衣袖的动作重了些,还搬出老夫人,“公子,老夫人还在家等,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府门前还有府兵与先前洒扫的那两个仆役,谢懋功被一句老夫人拉回神志,终于瞧见他们异样的目光,这才老脸一红,低下头转身就走。 谢府府内,街上的纷杂被隔绝在外,只是谢远山仍站在谢元贞身前,挡住他大半视线,似乎非要他先过自己这一关,“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府门紧闭,此刻周遭都是谢府家奴,谢元贞垂眸,这才伸手进衣领去掏印信。 谢云山刚落下的寒剑转瞬逼近,“小郎君,莫要耍花招!” 二公子的剑拿得十分稳当,他能听见这人依旧凌乱无章的呼吸,但他同时也能听出,这完全不是因为架在脖子上的利剑—— 好胆魄! 众人忽然耐心起来,下一刻,一只小巧的锦囊浮现众人眼前,谢元贞高高举起,开了口的锦囊便垂落下来,赫然露出内里的东西—— “从父可认得此物?” 金章紫绶! 谢远山瞳孔微缩,慌忙退开脚步,背后的谢公绰负手而立,这才终于出现在谢元贞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 谢公绰亲自问。 “洛都府尹,”谢元贞胸口起伏,让过长剑当即跪下去,“大梁中书令谢泓四子谢元贞,拜见从父!” 正这时,谢含章也气喘吁吁跑到照壁之前,她见阿兄自报家门,眼中热泪顷刻而下,咚地往那地上一跪,也大声道:“谢泓五女谢含章,拜见从父从兄!” 天下皆道洛都谢府满门殉国,彼时谢远山不过随口一说,谁料真有遗脉在世,还让他们翻山越岭给找上门来! 他往前踏出一步,满头满脸的难以置信,“什么!” 反应更快的谢云山已然收剑回鞘,只是碰到从弟右手的瞬间,就听见一声难以克制的呻/吟—— “从弟右手这是!” 谢元贞侧过半张煞白的脸,额间的冷汗淌下,接上微微牵起的嘴角。他撑到此刻早已体力不支,但谢元贞还没得到从父一句肯定的话。他单手撑着地面隐隐颤抖,现在还不到倒下的时候。 谢云山赶紧半跪搀住他。 “父亲,老天有眼,让从父一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谢远山终于找准自己眼下该有的神情,他回过头,却看见谢公绰的眼眸深邃—— 像在看从弟,又不像在看从弟。 “父亲?” —— “允谦可记得此物?” 韶光煦色,良辰美景,开满了芙蕖的碧色池边,有一女郎袅袅婷婷,伸出的纤纤玉指间,一枚青色玉佩在阳光下轻莹秀彻。 年轻的谢公绰往前一步,内心怦怦然,“这不是我给你的——” “你拿回去吧。” 谢公绰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婉芝这是何意?” 那女郎却已侧过脸不看他,清冷的语调落在谢公绰心间,顿时凝成混杂冰刃的寒霜,“我此生命定非你,还请公子另觅良人。” “婉芝!”“父亲?” 谢远山的声音盖了上来,他见父亲终于回过神,才问:“您怎么了?” “你很像她。” 谢公绰略过大郎,径直走到谢元贞跟前,竟是弯下腰想去扶他。 “从父,”谢元贞将左手放进谢公绰的掌心,这手与父亲同样柔软而又布满皱纹,他言辞哽咽,却不起身,“李令驰以通敌叛国之罪屠杀侄儿满门,侄儿此生与他不共戴天!此番千里迢迢,只愿来助从父一臂之力!” 谢公绰皱了眉。 “你要翻案?”他斜向谢远山,“可我从未听闻守初有谋逆之言?” 冬至已过,年节将至,这些时日他们派人打探到的消息,抑或坊间流言,全都是说谢中书英勇抗敌以致满门殉国。且洛都一战之后,五部悬尸城门之上数日不止,此事更是天下皆知。 怎的到了这位四小公子的口中,竟是截然不同? 谢元贞用尽最后的气力攥住谢公绰的手,“此事侄儿也百思不得其解,侄儿——” 谢公绰的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他轻轻拍着从侄瘦削的手背,“罢了,元贞跋山涉水,不如好生休养,待身子好全了再说这些不迟。” “来人!” 谢远山得了父亲眼色,当即唤侍婢来扶从公子小姐起身回房。 谢元贞一急,肺里又隐隐作痛。他不甘心,又往前跪一步,“从父,侄儿想要一个真相!” 谢元贞不要天子嘉奖,不要士族称道,不要百姓颂扬。他就要一个真相,一个阐明李令驰如何构陷当朝中书令,致其灭门的真相—— 可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谢公绰眼中的温情已然消失殆尽,他没松开手,一字一句慢慢将谢元贞推出千里之外,“好侄儿,乱世之中不需要真相,谁赢了,谁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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