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睡觉。” 柳濯缨仍是睁着他那对粼粼的双眼, 闻言轻轻眨了两下,随即又背回去,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是不再抗拒赫连诚伸将过来的手。 怀中人微凉, 赫连诚顺势锁住柳濯缨的双手, 十指交缠, 强悍的温暖包裹住细长的每一根指尖, 赫连诚闻着这股细腻的芙蕖浅香, 满意地牵起唇角, 终于闭上眼睛—— 一夜再无梦。 天光大亮, 门吱呀一声开,晨风徐徐灌进来, 举目又是一场雪。赫连诚深吸一口气,隐约闻到一缕残香,他低头,正见狄骞蹲在阶下的盆栽前,像是已等了许久。 狄骞摆弄着院中刚开的腊梅,听见门开却不回头,只问—— “府君昨夜可听见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 “有只狸子满院儿发春,你竟没听见?”狄骞一弹指,蕊尖的白雪便倾落下来,将玄色靴子晕染出浅白色的尖尖,“也不知是谁养的,给喂得圆圆滚滚,我开门时,正见它要去骑另外一只小白猫,白猫见了我蹭地跑开,徒留那只胖的在原地,盯着我好生幽怨。” 赫连诚静静听着狄骞的话,却不吭声。 “这倒奇了,”狄骞撑起身转过来,眼下是难以遮掩的青灰,“往常即便入夜,又哪儿有什么动静能逃得过府君的耳朵?” 赫连诚眼中狄骞一脸沧桑,四方顶的天光洒在他头顶,好似镀了一层银霜。赫连诚愣了愣,印象中,师父似乎应该还是那个带自己杀出重围的年轻将军。 他如此想着,弯腰利落地一挑下摆,往阶上一坐,又将边上的碎雪细细扫开,“许是久住军帐,甫换了床,便觉得格外香甜。” “那只白鹘又去追兔子了?”狄骞在那片干净的阶前坐下,回头瞟一眼房中,“我记得这只白鹘还是先君在时,他手把手教你熬的,”回忆上心头,狄骞拍了拍赫连诚的肩膀,“刚学会蹦跶的年纪,大漠黄沙,翻到哪就睡到哪,对谁都敢不设防。先君看着不像样,想教你居安思危,你反问他如此灵兽,为何不加以善待——” 话音刚落,一阵冽风凛凛而起,将人带回那天边的大漠—— “你怎的一点儿不像我?” 翟雉合罕将九岁大的儿子悬在空中,宽厚的双掌擎住幼嫩的腰间,又顺势在半空抖落两下。 小世子没挣脱,只见他一嘟嘴,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服气,“那我可像额尼?” ……不像。”翟雉合罕认真地将儿子转了转,边摇头边将人放下,“我的儿子,胸中当有邱壑!” “那父汗再生一个好了,”小世子一落地便背过身去,抱着臂冲面前光秃秃的草原大喊:“左右我不得父汗喜爱,父汗还是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心力!” 翟雉合罕哼笑,他盘腿坐下,一把将儿子揽回来,想翻出儿子的小脸,“难道你这样,便能得你额尼喜爱?” “那父汗额尼生下我做什么?”小世子窝在父汗怀中,遮住眼睛,声音闷闷的,“父汗不爱我,额尼也不爱我,那你们彼此便相爱吗?” 说完他等了片刻,却迟迟不得回音,小世子气性上头,不想再跟父汗掰扯,蹭的便爬起来,往草坡下跑。 “你去哪儿!” 身后传来凌厉的声音。 “去找牛去找羊,还有月牙泉边的黑鬃代马——”小世子用尽最大的力气往回吼:“它们总喜欢我!” 那声音便停了。 那日午后,小世子什么东西也没吃,只是坐在月牙泉边呆呆望着碧蓝的湖水,不知过了多久,连沙沙而来的脚步声也不曾注意。 “还在生气?” 早晨的那个声音复又响起,小世子心里一阵高兴,但下一刻他转过身,已然嘟起嘴巴。 “父汗怎的过来了?”他仰视一眼,视线低垂,又往湖心去,“哦,我知道了。” 翟雉合罕觉得好笑,他在儿子身边坐下,问:“知道什么?” “您常说大漠天气愈加恶劣,牛羊马匹越来越宝贵,叫我不要乱冲乱撞吓它们,”小世子仍不看父汗,眼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往身旁偏,“可您怎知它们不喜我追逐?” 翟雉合罕笑出声,“臭小子,你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小世子吼道,没察觉自己这一声竟是镇住了父汗,“它们愿意让我枕在它们的肚皮上,它们蹭我的时候,看向我的眸子永远是那般清澈温和,它们更不会开口说什么不喜欢我的话!” 父子咫尺,一时间只余风萧马啸。 ……是它们只能赖你得以生存,”良久,翟雉合罕又道:“一旦有了新的主人,你怎知它们不会掉转头来与你为敌?” 小世子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父汗,一只牛一只羊,为何您也要如此恶意揣测?” 翟雉合罕不答他的话,只是抬手一指,指向月牙泉对岸的旷野,“大漠之上,你举目所见是什么?” “蓝天?” 不对。 “草原?” 也不对。 小世子着了急,脱口而出:“黄沙么!” 翟雉合罕眯起眼点点头,收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黄沙蒙蔽往来智慧的双眼,这里处处皆是危机,你看不见,便终将被大漠所吞噬,你再往那儿瞧——”他偏头向儿子,视线掠过食指,如张弓瞄准猎物,“翻过九原塞,大梁的皇帝死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手足相残,还邀请我们踏入中原大地,共享他们的战利品。可他们却不知道,大漠辽阔,生长在这里的人野心远胜他们千百倍!” 小世子不大明白,但隐隐觉得’野心‘这两个字,不是什么善辞,“我们一定要踏入别人的地盘吗?” “你说那是谁的地盘?”翟雉合罕蓦然回眸,他盯着小世子纯善的眼睛,却不像在看儿子,“中原与大漠和亲由来已久,从来不是区区一道城墙便能分干净的。”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重,却锋利尤胜鹘爪,一寸一寸钉进小世子柔软的心,“我的儿子,你不争,来日你的牛羊冻成冰雕,你的子民变成饿鬼,你且看看他们的眸子,还能否如今时今日这般温润!” 赫连诚瞳孔微缩,狄骞日益老去的眸中,黄沙荡漾依旧,他穿过这片黄沙,视线停留在遥远的大漠,半晌,才沉沉道:“徒儿知错了!” 望京以东,清晨的山间,谢含章慢吞吞跟在谢元贞身后,她犹豫许久,才敢拉住谢元贞的衣角,“阿兄——” 谢元贞蹲下来,一把抓住她肚里的蛔虫,“饿了?” 半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是谢元贞未免打草惊蛇,身上也不敢带太多蒸饼,不过一日一夜,眼下怀中早已是空空荡荡。 “小女郎饿了?”不远处有两个流民,他们听见声音又绕回来,掏出一根泛白的肉腿,“我这儿有条兔腿儿,要不要?” 谢含章盯着那上面结了块儿的兔油,不免问道:“这是,吃过的?” 那挂胡子的汉子闻言失笑,“哎哟,有的吃就不错了!”另一个也随声附和,“是啊,所幸前头有一队军爷,托他们的福,这山路才不至于特别难走,还有剩下的这许多吃的!” 昨夜兄妹二人与他们山中相遇,隐约是听见什么军爷,不过白日清醒着又听一遍,谢元贞便有些不安。 那汉子将兔腿递了递,谢元贞一愣,便赶紧接过来—— “多谢!” 谢元贞右手吃力,他让谢含章双手捏着一端,却不是让她直接啃,而是自己一点点撕掉表面那层狼藉的肉吃了,再将干净的部分塞给谢含章。 “军爷?”他吃得斯文,似随意一问:“可是有许多?” 那汉子挑了块矮石,扒开那上面的积雪,边答:“不少哩,约莫总有近百人!” “近百人?” “对,”另一个汉子蹭着同乡坐下,声音骤然压低,“只是那领头的军爷脾气不大好,因而咱们倒也别跟得太近。” 兄妹蓦然相视,谢含章捏着兔腿,瓮声瓮气:“那领头的军爷长得很凶吗?” “小女郎莫怕,你一个孩子,军爷总不会与你多计较的,”那汉子摆摆手,他见着谢含章年幼可爱,忙哄道:“且领头的军爷似乎不止一人,那二人一高一矮,一方一圆,圆脸的军爷便要和蔼许多!” 话音刚落,兔腿登时掉在地上,插进厚厚的白雪之中。 另一个汉子见状立即站起身蹿过来,先拔出兔腿细细吹了吹,才对上谢含章,“这是没拿稳?” “我阿妹个儿小胆也小,”谢元贞心下一沉,赶紧接过兔腿,打起圆场,“见着带刀的,哪管他高矮胖瘦,都害怕得紧,还请二位莫要见怪。” 那汉子也跟过来,闻言笑笑,“我瞧着小郎君年纪也不大,难为你们兄妹相依为命,咱们一路作伴,有困难大家自然多帮衬着些!” 这兔腿插过雪,撕起来便更加费力,兄妹俩又吃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直到两个流民不时往前看,几乎忍不住要催促,谢元贞这才重新牵起阿妹,四人继续往前走。 “阿兄——”谢含章轻得不能再轻。 谢元贞攀过石块,在转身的瞬间贴近谢含章道:“敌变我变。” 四人安安静静在山中攀爬半日,眼见太阳将要隐没西山,走在前面的两个流民突然道—— “他们过来了!” 流民一回身,便见谢含章紧紧缩在谢元贞怀中,于是不由发笑—— “日落腹空,军爷这是在打猎呢,小女郎果真如此害怕?” 谢元贞心乱如麻,一时也忘了答话,他掠过两个流民,视线紧锁在慢慢向此处靠近的士卒身上,转而急声道:“瞧我这妹妹,一打颤就忍不住小解,我这就带她去石壁后头,二位乡亲且先行,不必等我们!” “唉小郎君!”不等那汉子招手,兄妹二人已转身往附近的石壁去,另一个汉子见状拉了拉同伴,碎碎道:“这小女郎,就让他们去吧,咱们慢慢走,小孩子家的腿脚灵便,想是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也是奇了!” 那汉子喃喃转过身,两人便顺着脚印往前去。 天色越来越黑,林中火光明灭,谢元贞眼见几个士卒都往西去了,才悄然起身,拉着谢含章往外走。 “快!”谢元贞几乎是用气音在喊,谢含章被阿兄拉着手,抬脚已是乱得不成样子,没几步便打了架,扑通摔进厚厚的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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