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松在前方头痛不已,车内,承昀终于在他孜孜不倦的喊声中,艰难地动了一下睫毛,他咳了一声,嗓音极轻:“吵死了……” 马车辘辘,温别桑只看到了他颤抖的睫毛,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承昀,承昀,承昀。” 他一叠声地唤着,叫魂似的,承昀的气息被他唤出几分,缓缓睁开眼睛,强行提了口气,道:“没死,我就是晕……” “宫承昀我喜欢你你别死。” “……” 未尽之言卡在喉头,承昀猝然又咳了一声,鲜血一下子喷在了温别桑的脸上。 温别桑闭了一下眼睛,又缓缓睁开。 血迹落在他的脸颊,嘴唇,鼻头,还有额头和眼睫。 被污染的面容,眼眸却依旧干净如初,湿漉漉的,仿佛浸染着天池山的水。 承昀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强撑着从车里坐了起来,伸手把他扶起,温别桑立刻缩着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哭了起来。 承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双臂绵软,像是碎了。 地面震动,马车继续前行。 后方明都之中,机关城下,纽带上的火弹不断地被输送出去。 螺旋一样的炮塔疯狂地朝外吐着火弹,到处硝烟四起。 千年古都,灰飞烟灭。
第70章 消息传到南梁, 永昌噗地喷出了一口水。 周苍术写了一半的书法猛地拐了个大弯。 楚王从榻上翻起,冲到禀报的人面前,连鞋都忘了穿。 永昌问:“他们, 当真把明都炸了?” 周苍术道:“消息属实?” 楚王不敢置信:“宫承昀去炸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永昌的传信人道:“是温公子, 设计机关, 不光在阅兵之际毁掉了沈如风的千军万马,还利用太叔问道遗留的炮塔,痛击了整个明都。” 周苍术的传信人道:“明都的地下机关运转了一天一夜,通过炮塔打出了将近五千枚火弹,才终于被太叔氏关停, 如今,明都已成一片废墟。” 楚王的传信人道:“北亓各地驻兵已经赶去支援明都, 沈如风不知和谁交手, 被斩断了手筋脚筋,全身的骨头也皆被震碎,明都如今群龙无首, 极有可能陷入内乱。” 永昌被人扶着起身, 来回踱步,神色恍惚:“这些, 均是温别桑一手设计……” 周苍术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道:“接下来, 便是我们周家了。” 楚王呼吸急促,呢喃道:“北亓,完了……” 他迅速想到了一个无比令人绝望的事实:“继开山之后, 他又灭了北亓,如此功绩……” “储君之位, 谁还可争?” 长乐宫,常赫珠同样在听着女官青鸢的传讯,等到对方说完,她才开口:“他们伤的如何?” “太子中了两箭,又被沈如风内力所伤,公子,听说是被坐力震断了双臂……不过均无性命之忧,而且如今整个大亓忙乱不堪,咱们常家那边也已经派了人去接应,相信他们不日便可安全到达北疆。“ 皇后将背部轻轻靠在躺椅上,安静了好一阵,才道:“明都,此次死伤……怕是比太叔问道当年炮轰北疆,更甚。” 青鸢眸色微暗,低声道:“那次,我们的士兵和百姓,死伤数十万……更有无数人流离失所!我爹娘与兄长便是……” 她一时哽住,又镇定道:“此次明都之创,壮哉我大梁。” “……都是无辜之人。” 皇后神色悲悯,轻叹闭目。 另一边。 温别桑又梦到了承昀。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分明并没有看到沈如风究竟是如何将箭矢射入承昀的身体的,可在他的梦中,他却眼睁睁看着箭矢旋转着,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像一尾尖头蛇一般钻入了承昀的身体。 鲜血在一瞬间将他的衣服染红,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月白的衣料上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迹。 在那一瞬间,父亲扑在母亲身上,周身的毛孔都被棍棒击打出血,肺腑俱裂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他面前。 同样穿着月白色的衣物,那血斑笼罩的人一会儿变成了父亲,一会儿变成了承昀。 温别桑看到了十二岁的自己,转眼又看到了青年的自己。 他还是如当年一般,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伸手去拔承昀身上的箭,拔了一根还有一根,明明只有那么一根箭,可是他不断地拔,却怎么都拔不完。 他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呆呆抬眸去看,隐隐能感觉到身体在轻飘飘地移动。 他想起来,他们已经和前来迎接的常星柏相遇,此刻正在前往北疆的船上。 他掀开被子,抬步朝外走去,两只被缠了竹板的手臂像是笨重的木桩一般垂在身侧。 房门关着,他抬脚去踢,很快有人来为他开了门。 “哎呦,怎么又哭了。”开门的人是常星柏,他与常星竹有几分相似,但是不同于常星竹那样细皮嫩肉,身上充斥着被军营淬炼出来的钢铁般的气息,对温别桑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你不用担心,承昀已经缓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他为什么还不醒。”温别桑一说话,两眼便又呼呼地落着泪,常星柏只好道:“这不是为了他好好休息,特意下了重药吗?” 温别桑不说话,他现在没有手可以擦眼泪,就抽着鼻子往那边走。 来到承昀的房间,齐松一看到他的眼泪就皱起了脸,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扶着他去坐在承昀的身边,随后跟常星柏一起走了出去。 温别桑坐在床边看着承昀昏睡的脸。 想抬手摸摸他,手又不能动,就直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承昀照旧没醒,温别桑看累了,便又回去睡了。 他这边刚走没多久,承昀的睫毛便微微移动。 恰好被过来的齐松看到,急忙道:“殿下,殿下?!” 承昀缓缓睁开眼睛,立刻便看到了齐松的脸,他的目光朝旁边转去,齐松道:“公子没事,又守了你一天,刚才才去睡。” 承昀闭了一下眼睛,身体里被穿了两个洞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好受,他皱了皱眉,缓缓撑起身体,齐松急忙帮他坐起来。 “他一直在守着我?”承昀嗓音虚弱,知道齐松耳力没问题,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齐松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便传来常星柏的声音:“承昀?你醒了?” “大哥……” “放心放心,你那小宝贝去睡觉了。”常星柏坐在床边,忍俊不禁道:“我是真没想到,毁了明都的火器师竟然是这么一个小乖乖,你别说,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呢,你说他担心你吧,他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时不时坐累了还出去门口走一走,一旦犯困就马上回床上躺着,还让齐松好好给他盖着被子,生怕自己着凉……” 承昀笑了一下,常星柏也扑哧一声,道:“但要说他不担心你吧,从你昏睡到现在,每天晚上都哭的像个泪人儿,枕头被子都换了好几床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你的情况,我们不搭理他还好,一跟他说话就眼泪汪汪哭个不停……” 承昀皱了皱眉,将自己撑直,道:“我去看看他。” “他这会儿刚睡下。”常星柏伸手想按他,承昀却摆了摆手,道:“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齐松倒是没有阻止。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亲眼看着太子整个人大变样,浑身的傲气与跋扈如今已经消磨的只剩下无奈与淡然,在对待温别桑的事情上,他简直佛的要升天了。 齐松扶着他下床,常星柏则急忙拿了大氅过来给他披着。 房门打开,承昀才发现此刻自己正在船上,寒风呼啸,吹过的时候像是野兽在尖啸。 温别桑的房间就在隔壁,齐松为他挡着风,常星柏则推门让他进入。 承昀道:“我自己进去就好,你们快去休息吧。” “我们没事儿……” “我怕你们吵到他。” “……行吧,你当心身体啊。” 刚才灌入肺腑的凉气还是让他不受控制地嗓子发痒,承昀扶着门,掩住嘴唇压着嗓子低咳了两声,偏头去看,温别桑依旧好好地睡着,并没有半分反应。 来到床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孔,白净,柔嫩,干净,无暇。 承昀吃力地在床边坐下,缓缓伸手,还未碰到对方的脸颊,便见他忽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眉头鼓起小包,嘴唇紧紧抿住,脸庞很快变得湿润。 “枕头和被子都换了好几床了……”常星柏的声音划过脑海,承昀急忙伸手,轻轻推了推温别桑:“阿桑,醒醒,阿桑?” 温别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素来干净的眸子在这一刻显得有些不聚焦,但很快,他便看清了面前的人。 呆滞在脸上扩散,温别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看他。 皇太子披着长发,裹着黑色的大氅,唇色和脸色一样苍白,可即便脸上没什么血色,依旧好看的有些过分。 几息后,温别桑朝床边挪了挪,承昀看到他的手似乎动了动,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托起他绑着固定物的沉重手臂,将他的手掌贴在了脸颊。 温别桑的掌心温热,柔软,贴在脸颊上的时候格外的服帖,仿佛这只手本就是与他的脸庞是一体的。 “承昀……”温别桑的手指在他脸颊轻轻的滑动,道:“活了。” 承昀笑了一声,很轻,温别桑的手指还是感受到了他的鼻息。 对方抬眸凝望着他,道:“没死,活着。” 温别桑眼睛睁大,然后转瞬亮起了光,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可无法弯曲的手臂却让他难以靠近,他只能和承昀保持着距离停下,泪汪汪地道:“我很担心你。” 承昀放下他的手,伸出双手,神色温柔中露出几分欣慰。 温别桑却没有再扑。 “你还受着伤。”温别桑道:“是刚醒就来看我了吗?” “嗯。”承昀道:“我也很担心你。” 温别桑笑了起来,似乎因为这件事很开心,道:“你快躺下。” 承昀费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搬上床,气喘吁吁地靠在他枕头上,便眼前发黑地缓了缓。 温别桑已经在旁边躺了下去,双臂的伤势让他只能平躺,扭着脸看他。 承昀也偏头,与他对视。 “哼。”室内响起一声轻笑,与以往同样的笑声,可在此刻,却能让人看出他是由衷的开心。也或许,此前落在旁人眼中的幸灾乐祸、嘲弄讥讽,其实也不过是他发自内心的开心。 承昀望着他无暇而精致的面容,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感觉曾经那些刺痛他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刻转化成了另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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