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另一头城中的季玉朗确如朱怀璧猜测,吃了个闭门羹。 他本是来这浦阳城见那鼎鼎大名的雅丐买消息的。这江湖之中若说谁通晓天下事,非雅丐尹枭莫属,而和他知晓江湖万千事齐名的便是一手冠绝天下的丹青雅作。雅丐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他成立天机阁后更是鲜少亲自露面,而侥幸见过他的人也对其形貌描述不一。一时有说是落魄书生,一时也有说是那路边的乞丐老叟,但无外乎是个落魄模样才有了雅丐这称号。 季玉朗以问刀楼主之名发去消息,买卖是提前谈好的,但待他寻到浦阳城却被告知见不到尹枭本人。 “尹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看店的老掌柜不卑不亢回道:“我家主人说若是朱楼主亲自来,他自是扫榻相迎。若是季少侠独自来,他便没有见您的必要了。我家主人还说季少侠如果心中有气,想搜想砸都请自便,亏损的银钱他晚些时候自会找朱楼主去讨要。” 季玉朗冷笑一声道:“尹老板能掐会算,不知道有没有算到你们没命再见他?” “您若是真心诚意,就请去崇阳城相见,那里有您想要的东西。老朽命虽不值钱,但我家主人向来护短,您是聪明人该明白怎么做。”哪怕以死威胁,那老者面上仍没有半分惧色,耗干了季玉朗的耐心才一字一句复述尹枭的留言。 “好的很……我们走!”区区看店的老叟都能这么跟自己说话,季玉朗强忍住一掌拍死面前这老头的冲动,心中却给尹枭暗暗记了一笔。 季玉朗拂袖而去,自没有看到那年迈的老者陡然转变的神态,伙计直等季玉朗的人走远了才凑到正在伸懒腰的‘老者’身边小声提醒。 “老板,他们人还没走远呢。” “无妨。”老者开口,却是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年轻嗓音,他边说着用脚将一旁的椅子勾过来两分,旋身懒懒瘫坐其上,一条腿还曲起搭着另条腿上,哪有半分年迈模样,“装老头真是累得慌,我腰都酸了。” “老板,茶。” “这么看,朱楼主当真出事了?”顶着老叟面皮的人闭着眼摆了摆手,伙计便将茶撤下去顺嘴问了一句。 “笨!他们人就在城外,你这线报活做得也忒差了。不过我倒是替朱兄惋惜,辛辛苦苦养了十多年却养了头小白眼狼。”男人在脸颊边缘摸索,边说着慢慢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原本年轻俊朗的面容,“他们水路走得慢,收拾收拾还来得及再演一出戏。” “我即刻叫人去备马。 ” 季玉朗铩羽而归,心里本就不痛快。甫一回了先前驻扎的地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谁让你一个人坐在这儿的?!” 正午的日头这样毒,是个人就会寻个晒不到的树荫下躲着,偏朱怀璧一个人在烈日曝晒之下捧着书坐着。他伸手一摸朱怀璧坐着的那石头,清晰感受到自石头上传来足以灼痛手心的热度,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又觉得是在关心对方,便又立刻补了一句,只是这回火是冲着石安发的。 “让你安排人看着他,就是这么看着的?一个个跑去躲懒,我留你们何用!” “是属下……” “我嫌他们碍眼。”朱怀璧先开口截了石安告罪的话,“在耳边蚊蝇似的,吵得我看书都不得安宁。” 他这般说自是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季玉朗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书卷丢开,反手拿住腕间脉门。但随即便感受到了自朱怀璧身上传来的异样寒意,这暑伏天连站着都觉得身上直冒热汗 ,可朱怀璧就仿佛一块冰,季玉朗登时变了脸色。 “你内息出岔不说?!找死吗?”此时再细看朱怀璧的脸色,确实是透着不正常的苍白,习武之人最忌讳内息出岔。他先前封了朱怀璧的内力,原是为了保自己行事万无一失。细想想若是他刚刚没有察觉朱怀璧内息有异,怕是要悔之晚矣。思及此,他心中不安竟超过了愤怒,将人按坐下,以自身内力替朱怀璧梳理体内乱冲的内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季玉朗才收掌,起身长舒一口气,苏拂上前提上汗巾被他挡开,扫了一眼垂着头的下属,最后视线落回苏拂脸上。 “把你手头的事交代给石安去办。若再有今日情况我决不轻饶!石安监管不力,待此事毕,自去领罚。” “属下领命。”二人应下,其他人更是个个垂首生怕主子的火烧到自己头上。 “主子,水路那边差不多该启程了,延误了怕是麻烦。” 锦州和凉州水路相通,比起重重关隘和崎岖山路,乘船一路向东自是更快些。 每逢武林大会召开之际,往来的江湖侠客众多,便有了这沿江送人的买卖。不少只做货运的商队这个是时节也做起了接送人的生意,载上一船贵客还能带些货物,一举两得,一趟下来便能多赚不少银两。 “主子,过了坪江便是崇阳城,石安已带人先行去布置。此刻天色已不早,咱们是否要在坪江暂时落脚缓一缓?” “也好,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我和师尊随便。”季玉朗吩咐完才转过来‘关心’身边人,“脚沾了地,师尊这晕眩可好些了? 朱怀璧没吭声。 “是徒儿疏忽,万没想到师尊居然会晕船,不如我叫苏拂去开些催吐的方子来……”话听似关切,却是夹着笑意说出来的,无外乎是因为看了朱怀璧的笑话。 “你少啰嗦两句我也早好一会儿。”毫不意外被朱怀璧一句话顶了回来。 季玉朗冷笑一声:“是嘛,那师尊忍着吧。” 这坪江县不大,因挨着码头,日日都有来往的船只商贾,小城里客栈商铺倒是开了不少。本就是商贾往来的热闹小镇,又赶上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到处人满为患。他们走了许久,才寻得一家小馆子歇脚。 放眼整个店内也多数都是各门各派的游侠剑客,本也是常事,偏朱怀璧一袭红衣尤为扎眼,难免叫人多看两眼。 见客人来了,那店伙计自是跑过来招呼,半点没敢怠慢,毕竟像他们这种小店,可惹不起江湖人。 “客官吃些什么?咱们这店虽小,但口味包您满意。” “你们这里招牌的随便做些便是,余下的就当是赏你的。” 季玉朗随手丢了一锭银子,那伙计笑嘻嘻地接住便又接了一句:“咱们小店的桃花酒四乡八镇最是有名,二位可要尝尝?” “那便尝尝罢。” “好嘞,您稍坐。” 那伙计瞧着季玉朗每说什么都要瞧旁边人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故而送酒菜来时特地先给那不说话的红衣公子摆上。 “师尊怎么不吃?是不合您胃口吗?”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朱怀璧碗中,见对方久久没有动筷的意思。季玉朗亲自拿了筷子抓着朱怀璧的手腕塞在他手心握紧,只是五指铁钳般紧扣对方脉门,面上似笑非笑压低了嗓音警告了一句,“徒儿为了师尊身体着想特地命苏拂减了药量,师尊可要有分寸些,别让徒儿为难。” 见朱怀璧自己攥紧了筷子,季玉朗才笑着撤手。 这小店铺子的吃食自然无法了庄里的相比,倒也勉强可入口。只是乡野饭食难免重油盐荤腥,朱怀璧一向喜软甜之物,只动了几筷便放下了,倒是那桃花酒多喝了几杯。季玉朗还待说什么,却见苏拂神色慌张找来,看了朱怀璧一眼凑到他耳边小声耳语了两句。 “什么?!”季玉朗突然变了脸色,刚想带着苏拂出去说,又犹豫看了一眼朱怀璧。 “用不着看我,眼皮子底下我又跑不了。”朱怀璧自然知道徒弟心中在犹豫什么,他抬眼瞧着变了脸色的季玉朗淡淡说道。 待主仆二人走了,朱怀璧身子一歪,单手撑着下巴,眼神清明人却俨然是一副醉态。那酒盅放在桌上他也不喝,只用小指沾了酒液在桌上涂画了两笔,喃喃道:“……兄妹一个样。” “这位公子,敢问……” 第三章 四方门少主 朱怀璧抬头见一男一女站在桌边,两人看着年纪都不大,皆着一身青衣,身负双刀,只一眼心中便清楚他们的来历。 那年轻男子抱拳道:“敢问这位公子一个人,介意拼个桌吗?” “二位随意。”朱怀璧保持着单手撑头的微醺模样,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季玉朗人虽离开但碗筷还放着,那青年再次道谢后便拉着身边的少女坐在了朱怀璧对面的位置上。 招呼小二要了饭菜,那青年才转回来和朱怀璧搭话。 “我兄妹二人一直未寻得落脚的地方,故只得叨扰公子。”哪怕面前坐着一个醉鬼,那青年措辞周到无半分轻视之意,端的是谦逊有礼的君子风范,趁着饭菜还没上来的空档,倒是自来熟得和朱怀璧交谈起来,“我观兄台也是习武之人,今日倒是有缘。在下四方门廖云书,这是舍妹云婳。”他说话时一双浅浅的酒窝配上略显稚嫩的娃娃脸,看着十分讨喜,让人很难不与之亲近。 “久闻岭南四方门威名,在下丹州朱三,幸会。”其实四方门开宗立派不过二三十年,但因门主廖桀是掌握着岭南通商关隘的四方城城主,故在江湖上颇有盛名。作为刀宗一派,初时虽不如问刀楼,然自朱怀璧坐上刀主之位后极少出现在武林盛会之故,四方门在刀宗之中渐有取代问刀楼之势。 “朱兄幸会。”朱三这个名一听便是化名,不过他们素昧平生,没人说必须要以真名相告,“听闻北境多是习刀的同道中人,朱兄自丹州来,可也习刀?” “习武强身,刀剑倒也都耍得来。”廖云书打量了眼,发现面前人身上确实并没有佩任何兵器,一时间也猜不透对方深浅。 “听闻今年耿盟主特邀各家青年才俊切磋武艺,朱兄可也是为此来的?”以往武林大会,虽也会让门下年轻弟子上台切磋,但不过是走个过场,三年大会定的是盟主之位和刀剑之尊。此次却不同,不仅将大会召开的日子提前,还广邀天下年轻侠士争一争这高低虚名,朱怀璧万没想到这四方门的少年竟也将他划拉到青年才俊的范畴里,不由发笑。 “廖少侠抬举了,朱某不过是个闲散人,凑热闹来罢了。”朱怀璧晃着酒盅,反问廖云书,“倒是少侠…想必是为夺魁而来。” 廖云书还未答,一旁的少女挽着兄长的臂膀颇有些骄傲地回道:“三哥出手自是稳操胜券。” 用手指轻点了妹妹额头一下,兄妹俩说笑了两句,自然而然的亲昵让朱怀璧有那么一瞬的失神,直到廖云书唤了他一句才回过神。 “舍妹平日在家中胡闹惯了,让朱兄见笑了。” “廖少侠客气了,朱某没有兄弟姊妹,见令妹与你如此亲近,有些羡慕你们的兄妹之情。” 这般解释却教廖云书听得一愣,下意识便开口接了一句道:“诶?我还以为朱兄家中还有兄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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