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孝良因被问到,已没法再做缩头乌龟,不得不出口,于是暗暗揣摩着狄震方才话音,知他似乎有同雍军交战的打算,便一面瞧着他的面色,一面小心道:“依下官看来,雍军善于攻城,骑兵却逊于我大夏,据城而守,恐怕是坐以待毙,寻机野战方是上策。” “说得好!”狄震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我本欲亲征,只是父汗病重,国事尽委于我,我一时脱不开身,派谁出战为好?” 孟孝良方才这番话其实甚是违心。他知道雍军战马虽少,可阵型严整,变化多端,其实极难对付,不如趁此机会抓紧修缮城墙,再加高几尺,等雍军攻不下城,粮尽自退。但他知道这番话定为狄震所不喜,因此并不说出,反而还劝狄震出战,见他果然满意,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竟没听见狄震下一个问题。 幸好狄震也不是问他。他问过这句之后,视线转过一圈,最后落在贺鲁涅达身上。贺鲁涅达不待他开口,便即出列,大声道:“好,我去会会雍人!”
第七十二章 大雪弥天,四野一片白色,十步之外便不见物,一行十余人身着白袍、骑白马,正急向北奔驰。北风乱卷,雪大如席,遮天蔽日,偶尔从大雪中露出半只深黑的马镫、一角银光闪烁的蹄铁,但眨眼间又被吞没进去。 张皎打马走在最前面。他身着白色内衬、被银甲,为着在雪中隐匿行踪,颈间系着一条白色披风,将腰间的佩剑遮住。马颈间的红缨早被摘下,缰绳也换成了浅色,只马镫、鞍鞯几处在雪中时隐时现。身后跟着十二人,人人皆做如此打扮。 这时正值深冬,天又大雪,行军极难,秦恭却力排众议,决计趁此北上。去年雍军趁雪出兵,欲打葛逻禄一个措手不及,不料谋泄兵败,铩羽而归,因此这次秦恭再欲北上,反对者极多——人人皆知葛逻禄经去年数败,元气已伤,转年开春之后,雍军北逾沙漠,定可长驱直入,到时又能再建一大功,何必争这一时长短?一来士卒征战一年,亟需修整,不宜再战;二来大军冒雪远涉,恐怕要折损大把的士卒,未免得不偿失。 秦恭却召集诸将道:“葛逻禄所以为患,只是仗其来去如风而已。若我大军致讨,无论攻城、野战,彼必不敌,只是往往难觅其踪迹,因此往日交战,多有不利。今冬严寒,夏人大军困守金城,此乃天赐良机,岂能因顾惜士卒而顿兵不出?” “欲除此边患,必破其大军,退则令其丧胆,以威服之,使之不敢异动,进则要袭破其王城,枭除原恶,毕其功于一役,保长城数十年无衅,岂止是为了建甚么大功?” “大将军所言正是。”刘瞻也从旁道:“如今狄罕病重,狄震擅杀大臣,金城人心惶惶,正是进趋之时。兵贵神速,若是拖到明年开春,金城形势有变,恐怕又要再生波折。这一年当中,我雍军马不释鞍,夏人却也同样疲于征战,无暇他顾,牲畜疏于照料,加之大寒,病死极多;我军虽然劳师远征,但背靠凉州,粮草充足,当可一战。” 秦恭首倡,刘瞻又鼎力支持,诸将自然也无异议,出兵之事便就此敲定。秦恭领一军直奔金城,刘瞻则率一支偏师,欲先取木昆城,翦除夏人羽翼,将葛逻禄的王城变成一座孤城,而后再同秦恭合兵一处,困死狄夏。 大军开拔,张皎自然同刘瞻一路,往木昆城去。夏人惯于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近些年来仿效长城以南,修筑了几座城池,但大多都只是装装样子,只有金城、木昆二城初具规模。雍兵北上,兵锋定然指此二城而去,这一点非但雍人心知肚明,夏人自也一清二楚。 刘瞻料想,葛逻禄汗闻自己北上,定要派一军前往木昆城救援,以免这座城池落入自己手中,因此昼夜兼程,行军甚急,想要赶在前头。木昆城在金城西南,距离凉州稍近,若是能先一步赶到,抢占先机,还未交手,胜算便已有了六七分。 张皎因熟悉狄夏道路,又能在荒原之中仅凭日影、风向明辨方位,便充作先导,领十余骑,赶在大军前面,一面寻路,一面沿途觇探夏人动向。无奈一连三日都天降大雪,北风呼号,挟着无数雪片打在人脸上,逼得人睁不开眼,他怕引错道路,不敢催马走得太快,一路上小心观望,可是全无动静,连一个夏人士兵都未曾遇见。 直到皑皑大雪中忽地露出一抹黑色。 那一抹黑色出现之后,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忽地向两侧延伸开去,像是在水中洇开的墨,下一刻,一支夏人骑兵便如一条黑色的长龙般展开在他眼前。 张皎霍地勒住了缰绳。 大雪揭天,当他看见这支军队时,两军相距竟已只有一箭之地,若是催动马匹,瞬息间便能欺近。他虽看得不甚清楚,但粗略一估,这支骑兵当在三万上下,恐怕是夏人救援木昆城的主力。 他心中霎时闪过两个念头—— 木昆城就在附近了。 他们是否瞧见了我? 他们一行人身着白衣,在大雪遮掩之下,倒不易被人瞧见。他方才驻马时,抬手示意身后众人也勒住马,想等夏人这一支军队过去,再让人飞报刘瞻,自己远远缀在后面,通报夏人去向。不料下令之后,他身后一人见夏人近在咫尺,心神大乱,慌乱之下劲使得急了,勒得座下马发出一道不满的咴鸣,随后人立起来。 霎时间,无数道目光向着他们投来。千军万马之中,张皎忽然对上一道熟悉的目光——贺鲁涅达! “张别将……我……”那人控住了马,骇得面如土色,一旁副将的兵曹参军吴声见行迹暴露,忙对张皎道:“敌众我寡,张别将,快走吧!” 张皎怔了一怔,吴声见他不语,以为他是惊得呆了,慌忙又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不料张皎却摇了摇头,“这个距离下如果退走,用不片刻就会被追上。” 吴声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本来就只有十余人,如今被狄夏大军发现了行踪,就如砧板上的肉,今日恐怕是插翅也难逃了,思及此,他不禁惨然道:“那怎么办?” 张皎心中一时也失了计较。以这个距离,他自己想要脱身不难,可其他人未必能从夏人手中走脱。他一面寻思,一面转头瞧了瞧身后众人,见他们都巴望着自己,等着自己开口,更加说不出“后退”二字,想了一阵,忽然道:“随我来!” 一言未毕,众人但见他已拔刀在手,随后竟打马向着夏人军阵冲去。 他们一行人,即便算上张皎,满打满算也止十三人,就这样冲入数万大军之中,便如水滴入海,到最后也只是白白送命而已。吴声看着张皎背影,不禁瞧得呆了,可随即心中一横,高声道:“进亦死,退亦死,不如死之前杀他个把人,走!” 先前张皎从长安刚回营中时,有五人不忿,向他挑战,吴声便是其中之一。他知道张皎一向受晋王亲重,自己得罪了他,恐怕过不两天就要挨整,可心中不平,干脆舍了这一身剐,给全营将士出一口气。可他随后等了数日,见上面仍没有任何动静,心中已从一派坦然变作忐忑,又等了数日,才知张皎竟然全不在意此事,虽然不愿,可仍不得不承认,张皎刺杀大将军为人不齿,可毕竟还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 后来张皎阵斩夏人大将纳喇波光,他虽未亲眼瞧见,可当日情形早在一军当中传遍。他心中暗暗钦羡不已,自不足为外人道,可随后不得不想,哪怕是狄罕亲自派来的奸细,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对方这般重要的大将,回国之后也必定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像他这样想的人一多,先前在军中偶然听到的风言风语便不攻自破了。 再后来大军北征,着人为向导,觇探夏人动静,他因着身手较好,也在遴选之列,被编入张皎麾下。他因着两人之间曾有龃龉,始终不甚自在,可张皎待他同旁人一般,他口中不说,其实暗暗心折,见张皎打马向着夏人而去,想也不想,同样拔出刀来,两腿在马肚子上狠狠一踢,追在他身后。其余诸人自知必死,又见主帅身先士卒,更无一言,紧随其后也冲上前去。 张皎将刀举过头顶,有意将马催得慢了,不住转过头去,一面高声呼喝,一面向着身后不住招手。吴声初时以为他在招呼自己,正待回应,可后来见张皎声音甚响,好像在招呼远处的甚么人,不禁又是一愣,也循着他的视线,转头向身后看去,却只见得白茫茫的大雪,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忽然明白了张皎之意,也学着他的样子,不住向着身后呼喝招手。其他人不解其意,只当他二人是在壮声威,于是一齐呼喊起来。他们人数虽少,可人人存着死志,呼喊声也如炸雷一般,就这样向着夏人军阵隆隆地滚了过去。 贺鲁涅达识得张皎,早有意同他较量一番,知道他就是先前手刃了纳喇波光之人之后,更存了报仇雪恨之念,同他四目相对时,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待看清张皎身后只有十余人后,他不禁大笑出声,远远对着张皎道:“张皮室,在此碰见,可是不巧!你可识得我么?” 话音落下,却不闻回音。贺鲁涅达听闻张皎沉默寡言,倒是不以为意。两军兵力悬殊,他原以为张皎即便不坐以待毙,也要转身便跑,万没料到他竟向着自己冲杀过来,见状微微吃了一惊,心下不禁起疑。 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以为张皎此举乃是一心求死,但贺鲁涅达虽是粗人,却也久经鞍马,未读过什么兵书,可兵法韬略总也懂得一些,见张皎如此反常,疑其有诈,本已暗暗戒备提防,随后见张皎不住向后呼喊示意,心中霎时雪亮——原来这是支前锋,雍军大军就在不远处。 不知雍军来了多少人? 他忙举目而望,只瞧见大雪如雾,腾腾而起,远处影影幢幢,好像有全军万马,又好像只有被风扯动得忽西忽东的无数雪片,风声呼号,似有人马行声。忽然,一阵大风刮来,纸片大小的雪转了个弯,扑棱棱拍在他颊侧,打斜吹进眼睛中去,他大手在脸上一挥,忙抹去了,再睁眼时,却见张皎已到了十步之内,像一支离弦之箭,正直直朝着自己射来。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在前军军阵中杀了三人,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正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自己,好像是鹰隼一般,从空中俯冲下来,志在必得,已逼到近前,向着猎物张开了利爪。贺鲁涅达心中一寒,随后腾起一阵巨大的兴奋,手中弯刀猛地一震,借着狂风,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啸。 可一瞬间之后,他清醒过来,明白现在敌暗我明,不宜同张皎多作纠缠,不然恐怕正合了雍人之意,于是恋恋不舍地瞧了张皎一眼,拨马便走,只留一队殿后,自己率大军向后退去。 张皎见贺鲁涅达领兵后撤,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哪里敢追?即便是贺鲁涅达留下殿后的这队人马也十倍于他所部人众,若是这些人回过神来,恐怕也胜负难料。幸好他借着对方对自己心中生惧,先手将其斩杀了半数,余人四散而逃,他只作势追了一追,不敢过分深入,清点身后雍军,并未折损,只有两人负了轻伤,一刻也不多留,忙也一扯马头,带人向后退去,要同刘瞻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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