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太黑,又没有月亮,只能勉强瞧见脚下的一小段路。刘彰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不料还是出了岔子。他甩了一下鞭子,随后忽觉马头重重一挫,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身子几乎向前飞出,抱住马颈才稳住身形,没跌下马去。从前面响起“哎呦”一声,好像有一个人摔倒在地,再然后是什么东西哗啦啦滚落、砸碎的闷响。 刘彰跳下马,侍卫忙也下马,拥在他身前护卫。借着浓云密雨后面一点点朦胧的微光,刘彰瞧见自己撞到的原来是一车西瓜,还有一个卖西瓜的老农。侍卫从地上扶起那人,刘彰见他还能站起,看来并未受伤,道了一声歉后,正要上马,不料却忽地让人扯住袖口,“你……你赔我的瓜!” 刘彰一愣,低头看看,才看见被自己方才一撞,那人的西瓜滚了一地,大部分都已碎了,点点头道:“应该的。”于是转头示意侍卫赔些银子给他。 不料出发得仓促,一行人竟没一个带了钱,刘彰想要脱下身上这件深色锦袍相赠,可天色太黑,老农看不清楚,不知是否值钱,坚决不要。刘彰又欲解刀相抵,可那人吓了一跳,更加不敢接下。刘彰无法,最后只得在笼头上扯了绳子,用宫中的御马替他拉剩下的半车西瓜。 老农坐在车上,刘彰骑马走在一旁,因着拖了半车西瓜后脚程快不起来,只得冒着大雨,同他攀谈起来,大声地问:“怎么这么大的雨还要出来卖瓜?” 他声音虽大,可在雨声当中听得也不甚真切,老农又问了一遍,才算听清,也大声对他答道:“下刀子也要去卖!今天不卖,明天就没有饭吃。” 刘彰听他说得夸张,颇感好笑,哪有一天不做事就要饿死的道理?他摇摇头又道:“那等明早雨停了,天也亮了,路好走些再出来也不迟啊。” “迟了,迟了!我要走七八个时辰呢,早上走,等进了城都歇市了,还卖给谁去?” 刘彰这才想起,他这一车西瓜,竟然全是他自己一人靠着两只手、两条腿推来的,知道他买不起马匹,于是又问:“怎么不买个骡子拉车?也没太多钱,却能省不少力气,也不必摸黑走这么久了。” 他问完之后,久久不闻回音。那卖瓜老农不答话,只瞪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瞧着他,过了一阵,忽然跳下车去,追到车前去扯御马笼头,怒道:“不要你拉了!把瓜还我!” 刘彰一愣,不解自己一番好意,为何惹他发怒。就在这个当口,天边忽然滚过一道电火,将半边天幕照得透亮。 这一瞬间,刘彰借着电光,瞧见了那老农满布沟壑、怒气冲冲的脸,又瞧见他两眼抠进眼眶中去,眼袋垂到颧骨上,脖颈瘦得像是一截枯木,身上裋褐连手臂都遮不全,前襟敞开着,露出一条条的肋骨,正因为愤怒而上上下下地起伏着。 他心中一凉,忽地明白过来,这人方才所说的今天不卖瓜,明天就要断炊之语并非虚言。 他自小长于深宫,所交也尽是显贵,平日所见,皆是衣锦披绣的富人商贾,或是家底殷实的京城百姓,从他这身锦袍上面掐下一角,便足抵好几车西瓜了。像是这样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若非是这一场大雨,恐怕再过多少年,他也未必能够瞧见。 太平盛世当中,长安郊畿、天子脚下,竟有这般破衣烂衫、不得一饱之人。刘彰吃了一惊,忽地想起先前在奏疏中所见的一句“二十万灾民移境就食”,想象着眼前这人变成二十个、二千个、二十万个,漫山遍野,无数双愤怒的眼睛瞪视着自己,心中霍地一凉,情不自禁地在雨中打了个哆嗦。 这一瞬过后,电火熄灭,四野又恢复了漆黑之色,在这片黑暗当中,刘彰忽然明白了过来父皇让自己祭扫那个一生忧勤国事、甚至临死前一天仍在向父皇殷殷谏言的先丞相王文昭公墓所的用意。 “天呐……” 冰凉的雨脚砸在他身上,刘彰眼前忽然又现出了王文昭公那双深黑色眼睛,想起他临终之时,拉着父皇的手,向自己匆匆瞥来的一眼,心中一时羞惭无地,借着雨水淌下两行泪来。 ---- -这章之后,他雍二代目从此终于可以安心谥个文了……小蜗牛,为大雍的社稷操碎了心 -一些生能决策扶刘氏,死尚遗言保老农(?)不是,教育太子……王丞相,大雍仅次于小蜗牛(此处加粗)的第二人 -下章开始甜腻腻,血糖偏高、胰岛素抵抗患者酌情食用,避免误伤 -害,我都没眼看,当时是键盘自己敲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没错,存稿到现在都没有彻底用完#论深挖洞广积粮的重要性#
第五十五章 大理寺的人搀着张皎出殿,刘瞻紧跟在一旁,待合上殿门便要从他们手中接过张皎,可见张皎一身都是斑驳的红色,不知哪里正在涌血、哪里是好肉,竟然不知该将手扶在哪里,犹豫片刻后,只得放在大理寺的那两人方才扶着的地方。 不料张皎虚弱已极,腿上无力,加上刘瞻怕碰到他身上伤口,不敢多使力气,接手过来后一时竟没搀住。张皎身子一矮,扑地跪倒,两手下意识地按住地砖,却没撑住,身子向旁边一歪,拿手肘勉强稳住了身形。他既没吭声,也未呻吟,只是不知从何处又落下几滴血,溅在石砖上。 张皎歪斜着身子,原本高大的身体在地上跪成一团,宛如一个血人。对着这样一个血人,即便是刘瞻,也生不出问他一句“摔疼了没有”的心思,只是眼看着他就那么伏在地上,半点声音也不发出,几乎连呼吸都没有,背上也看不见什么起伏。 有那么一瞬间,刘瞻甚至疑心张皎已经死了,不敢上前去,反而栽栽歪歪倒退出两步,险些摔下台阶,幸好被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心口一阵阵地发绞,痛得厉害,分不出是发病了还是别的,身上发冷,两耳当中嗡嗡作响,眼前好像有团黑雾,时而聚拢起来,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时而散开,露出后面的屋脊和飞鸟,在他眼前不住旋转。 他颤声唤道:“阿……阿皎?” 张皎深深吸进一口气,咬一咬牙,随后忽地用力直起了手臂,拿两手撑稳了身体,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轻得好像睡梦当中的一道哼声似的,可毕竟能听得真切。 天啊! 刘瞻挣开搀扶的宫人,两步抢上前去,又想去搀他,可一伸手便瞧见自己满手的鲜血,是方才只在张皎身上扶了一下时沾上的。 他怔了一怔,两眼当中忽地涌上泪来,知道是在宫中,强自忍了下去,可心里仍一阵阵地发绞,垂下了两只沾血的手,一时哪里都不敢再碰。 见状,大理寺的人忙又上前帮忙,一人两手托着张皎腋下,重新扶他站起,放在另外一人背上,对刘瞻不无讨好地道:“殿下,他腋下没有伤口,可以扶着此处。” 他们见刘瞻面色有异,生怕他迁怒于自己,将火撒在自己身上,于是颇为殷勤地又道:“他无法自己走动,殿下若不弃,便让下官将人送回府上吧。” 刘瞻缓缓敛去了神色,冷冷道:“不好太过劳烦诸位大人——送至宫门便可。” 几个宫人也上前帮忙。几人一起将张皎扶上刘瞻停在宫门口的车架中后,大理寺的人仍不放心,对刘瞻一揖到地,“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殿下千万勿怪。” 先前雍帝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审问出个一二三来,连大理寺卿李贞元都不敢有些许怠慢,他们岂敢不尽心竭力?可是一转眼的功夫,雍帝便大手一挥,赦免了此人,竟然不再追究他刺杀大将军之罪了。此人深得晋王看重,瞧着晋王的脸色,恐怕此事未必能够善了。 可怜他们只是芝麻大小的官职,俸禄低微,有朝一日竟然能夹在陛下和晋王中间,两面择一开罪,当真是三生有幸,祖坟上冒了青烟。幸好晋王一向宽厚,稍一细想定能明白,为难于他们这些卑官毫无道理、也无用处,只是白白泄愤而已。 谁知刘瞻闻言只冷冷一笑,随后上车便走,竟是没有答应,只留下两人站在原地,一时间面面相觑。 上车之后,张皎似乎支持不住,刚被人放平便昏睡了过去。刘瞻让人放缓了车架,坐在一旁,一声不出地瞧着他,过了一阵,抬手替他把被血痂糊在脸上的几缕头发轻轻拨开。张皎皱皱眉,却没醒来。 刘瞻想要握他的手,才发觉他十根指头都折断了,正高高地肿着,泛出骇人的紫红色,好像皮肤下面被血撑得满了,扎一个口子,里面的鲜血就要炸开。可仔细瞧瞧,他手背、手指上分明已有了一些细小的伤口,想来是用刑时被刑具无意间擦破的,红色的血从正从那里面缓缓地淌出来,不紧不慢的,倒是没有先前预想之景。 刘瞻低着头,拿手指将血迹抹去了,随后便见伤口里又涌出新的一条血线,又伸手抹去。可张皎手背中的血好像一根红色的丝线,同他较劲似的,锲而不舍地又从伤口后面探出头来,截断一截,又冒出一截,无穷无尽,仿佛这具身体当中全部的血都结成了一根根这样的线,正一股、一股地从上面的每一个缺口当中爬出来,越爬越远,像抽丝、像剥茧,将他整个人抽得空了。 刘瞻又擦过几下,仍擦不干,两眼当中忽地淌下泪来。 他心中涌起一股恨意,像是行军时的金鼓声、号角声一般,在他两耳当中轰隆隆地响着,声势甚是浩大,一声声地催着。可这恨落不到实处,像是空中的飞絮,水中的转萍,让风一吹,便漫天而舞,让水一荡,便四散漂泊,轻飘飘地着不上力,也生不出手脚、根脉,不知该附在谁的身上。 他该去恨谁呢? 随后,刘瞻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忽地冰凉凉地一悚,随后便有几分喘不上气,像是让人扼住了脖子,想要掀开车帘,让车外的凉风吹一吹自己,可手刚一碰到上面,想到一旁的张皎,又放弃了。他转回身来,弯下了腰,大口地喘息着,心口一阵阵发紧,下意识地捏紧了窗沿。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下人掀开车帘,“殿下,下车吧。” 刘瞻回过神来,脱力地靠在车壁上,看着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张皎抬回里屋,过了一阵才缓缓起身,跳下车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一旁的家丁看他面色不好,一面上前扶住他,一面担忧道:“殿下,要不要请个太医?” 刘瞻下意识地摇摇头,却马上改口道:“对,对,快请太医来。” 他拖着两条腿,急步往张皎的住处赶去,等进到屋里,却见张皎已经醒来。刘瞻一愣,忙收拾好面色上前去,挥开旁人,坐在床边,轻声道:“阿皎……” 他唤了这一声,随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要安慰他说“没事了”,可瞧见张皎这副模样,也难以开口,好半天才道:“你……身上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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