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文光稍稍低头,“殿下容禀,张犯武艺过人,更又穷凶极恶……”他说到“穷凶极恶”四个字,偷眼瞧见刘瞻的眉头猛跳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顿了顿才继续道:“下官恐怕木枷困不住他,这才不得已为此。若是不能顺利将张犯押解回京城,赵公公、下官和大理寺,都脱不了干系,还请殿下恕罪。” “所以是你自作主张?”刘瞻又冷冷一笑,随后将脸猛地一沉。他面相柔和,平日里总是笑脸待人,可毕竟身是亲王,又荷任一方,位高权重,发起怒来威势竟也甚是骇人,一霎时直如风雨骤至,看得人心中惴惴,几无措置手脚处。 在场之人,无论是对他甚是熟悉的张皎,还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赵多,都不曾见过他这副情态,奚文光被他拿两只寒光凛凛的眸子盯着,更觉心头狂跳,半晌没有吱声。此事过后许久,他再想到今日,才想起原来刘瞻也有一双同雍帝相似的凤眼,只是平日里他总是笑眯眯的,因此从无人注意得到。 刘瞻见他不语,沉声又道:“我不管你是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什么人指使,我大雍自有制度,关押犯人,应当如何处置,想来你比我要更清楚。” 奚文光不愿动作,仍是道:“殿下,只是……” “奚文光,你要将人灭口不成!”刘瞻忽然高喝一声,唬得奚文光霎时跪倒,慌道:“下官绝无此意!殿下何出此言?” “几十斤重的枷压在头上,从凉州一路颠簸回长安,你不是灭口是什么?”刘瞻咄咄逼人,弯腰提起他胸口的衣服,让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脸上现出一种从未在他面上见到过的渗人的冷笑,“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被人推到了台前来——” 他压低声音,在奚文光耳边小声道:“我若想弄死你,李贞元会保你么?李贞元后面的人会站到台前来保你么?你自己想!”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忽地又大了,乍然松开了手,在奚文光胸口上只一搡,后者便即跌坐在地。 其实倒没有人交待奚文光如此做,他只是揣摩上意,知道雍帝深恨去年刺伤大将军的那个刺客,这才故意与张皎为难。他从刘瞻言语当中听出了利害,知道莫说是没人交待他如此,即便真有,也定不会保他,想着晋王方才说话时阴恻恻的两眼,背后不禁冷汗长流,瘫坐一阵,从地上爬起,忙替张皎换上了木枷,只是却没去了他手上锁链。 张皎身上一松,感激地看向刘瞻,唤道:“殿下……” 刘瞻长吸一口气,已换了张面孔,想要将手伸进槛车里同他握上一握,却忍住了,只勉强对他一笑,“阿皎,你还记得我们两个打的赌么?” 先前刘瞻曾同张皎打赌,说耿禹与狄震交战必败,最后果然如此。当时两人约定,赢的那人可以要对方答应自己一事,张皎自然没忘,答道:“记得。” “那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事——”刘瞻收了笑,郑重道:“相信我。” 张皎身上又是哗啦啦一响,看着刘瞻两眼,毫不迟疑地对他点了点头,应道:“好。” ---- 侍御史:吃我一招天降正义!
第五十章 张皎在囚车中席地而坐,随着行车尽量调整着姿势,将木枷和铁索的压力传遍全身,不使压坏头颈。他原先在狄震手中,各式各样的刑罚都受过,他难以违抗,却并非甘之若饴,时间久了,渐渐摸索出一套让自己受伤尽量小的办法,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只是囚车向前走出不足百步,队伍便停了下来,原来是秦桐从后面骑马赶上。他没有骑刘瞻送给他的那匹好马,而是另外选了一匹,在槛车外勒住马头,高坐在鞍上,也不说话,只垂下两眼,冷冷地瞧着张皎。 张皎转过头去,费力地看着他,不知该向他说些什么,于是便也没有开口。 一时间,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出声。过了一阵,秦桐问:“你没有什么向我说的么?” 张皎抿了抿因为被日光暴晒、又太久没有饮水而干裂开的嘴唇,瞧着秦桐两眼,对他轻轻道:“对不起。” 秦桐忽然从胸腔当中“哈”地爆出一声冷笑,什么都不再说,也看都不向他看去一眼,猛地一甩马鞭,便即拨马而去。 张皎从囚车中转过身去,默默瞧着他背后马蹄扬起的黄尘,心中忽然钝钝地一痛,垂下眼去,不再做声。 从凉州回长安,这一路路途遥远,槛车又不许遮蔽,张皎被雨淋日炙得时日长了,虽然自己还不觉如何,可赵多从旁看去,已几乎难以和初见时那个骑一匹快马、神采不凡的青年联系在一起。若非他每日同行,几乎要怀疑车里之人已被掉了包,换上了另一个人在里面。 他在心里摇摇头,不知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是当时刺杀大将军的刺客。 从第二天起,张皎的手腕、脖颈便被磨得破了,鲜血一半涂在枷上,一半则顺着手腕、衣领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有时伤口刚隐隐结上了痂,过一阵又被磨破,鲜血长流,一遍遍涂在枷上、他身上、衣服上,板结成深深浅浅无数种不同的红色。 他因为身上流血不愈,总是觉着口渴,幸好有刘瞻在,没人敢在饮食上苛待于他。他想要水时,打一声招呼,便有人在车外拿水袋喂进他嘴里。他自知失血太多,不多进些饮食,恐怕要虚弱下来,只是每天被太阳晒得浑身焦热,半点胃口也无,即便十分努力,也吃不下太多东西。 等到了长安时,他已经瘦下去了一圈,先前穿在身上正合身的衣服,这会儿空荡荡地挂在肩膀上,车上颠簸一阵,衣服便晃荡一下。 刚开始时,刘瞻还每日来槛车前,笑着同他说一会儿话。可过了一阵,即便他再如何努力,脸上却也露不出笑意来了,看着张皎,只觉心里刀割一般。现在还没到长安,便已是这副模样,等他被押入刑部大牢,到时又会如何? 张皎见他面色不好,知道他担忧自己,反过来劝慰道:“殿下,我没事的。”他想说自己以前受过比这重得多的刑罚,流过比现在多得多的血,可话到嘴边,想了一想,觉着还是不说为好。 刘瞻对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怎么看都不像是笑的表情。 回到长安前的最后几日,刘瞻不知收到了什么消息,嘱咐张皎几句,随后抛下车队,带着几个亲随打马先赶回了城中。张皎知道他看着自己便心中难受,见他有事离开,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几天后,他被押入长安,投入了刑部大牢。 开始的三天没有人审问他,也没有吃食和水。张皎知道这是刑讯的手段之一,并不觉着如何,只是喉咙当中渴得冒烟,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有些干瘪的手臂,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次他能够活下来,身手怕是也不及从前了,想要完全恢复需要很多时日,不知今年秋天夏人还会不会进犯?他还会有再上战场的一日么? 等到第三天时,终于有人打开了牢门。张皎便是身手再强,可整整三天无水无粮,也难免虚弱下去,只得倚靠在墙根上,闻声费力地抬了抬头,只看见几个狱吏。 随后他被人蒙上头,架去了什么地方。他手脚无力,身上大半重量都压在左右两人身上,估量了一下自己眼下的身体,凭自己似乎也可行走,只是还是省些力气要紧,便不动声色,仍由旁人架着。 两眼虽看不见,可他凭着本能,仍将道路暗暗记在心里。但他随后便意识到,且不说他现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即便有,也定不会贸然出逃。若是仍留在这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一旦越狱,恐怕必死无疑。即便当真侥幸逃脱,没有被抓回来,可从此也只能一生隐姓埋名,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今生再不会做一道影子了,他会堂堂正正地活着,或是堂堂正正地死去。 他相信刘瞻。 他被人带到了什么地方,手脚绑缚住,头上蒙的布被人霍地揭开。张皎眯了眯眼睛,看清前面长桌后坐了三个人。雍国所有京官他都曾调查过,因此只瞧一眼便即认出,面前这三个人,一个是大理寺卿李贞元,一个是刑部侍郎布方,一个是御史中丞辛应乾。 这个阵仗他曾听刘瞻无意中说过,叫做三司推事,专审大案,尤其是他这种天大的案子。只是大理寺还没有给出案卷,刑部和御史台便派了人来,看来干系当真不小。 他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破天荒地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九岁那年,他遇见的不是狄震而是刘瞻,该有多好。 “给犯人点水喝。”李贞元不急着发作,反而有几分温词娓娓的意思。 一只水瓢送上来,张皎忙将嘴凑过去,随后只觉一线清凉划过喉咙,两片肺叶都张地开了,石头般紧缩在一起的胃展开来,发出一串“咕咕”的响亮声响。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将一瓢水都喝干了,仍觉着渴,而且忽地饥饿难当,不禁又舔了舔嘴唇,却知道自己已不会再有下一瓢水喝了。 “去年中秋,刺杀当朝大将军之事,罪犯张皎,你可认么!”李贞元见他喝过了水,神色一变,厉声喝问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这个罪犯闻声竟全无否认之意,反而点了点头。 准备的一肚子话都没了用武之地,李贞元轻咳一声,让人记下,随后又问:“当日情况如何?是何人指使?你若一五一十说出,自可免去皮肉之苦,不然,可休要怪我大雍国法无情了!” 其实按他之意,问话之前,本来想要先将罪犯打个半死。打过之后的罪犯喉咙都滑,除去个别骨头极硬的,一般都问什么便讲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常常连没问及之事都要倒出。 可两日之前,有人通过他府中小厮为他送上了重礼,要他“照拂”一下这个刺杀了大将军的重犯。李贞元心中一紧,第一反应是什么人想要将此人灭口,断然拒绝,可后来才明白,原来这“照拂”二字竟是本意。 来人没有对小厮说出身份,可不用问也知道,此人定是晋王府的人。李贞元犹豫再三,还是将礼收了下来。一来此人的要求不算过分,而且说得宽泛,是将事情做得松些、还是紧些全看他自己;二来晋王的礼可不收,人情却不好拂逆,他收了礼,稍微减些刑罚,不过举手之劳,可这事若是不做,从此得罪了他,日后还有后言,便得不偿失了。 晋王不为难于他,他便也不好让晋王为难,只要事情办好了,陛下便不会怪罪,至于审讯当中犯人受刑轻些还是重些,倒也没什么关系。 他唬了犯人一句,那犯人也甚是乖觉,对他所问一一作答,供认不讳,听得他渐渐和颜悦色起来,心中反而有几分疑惑:不知这人看着这般乖巧,当日怎么会犯下刺杀大将军的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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