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多转过头来,向后退出一步,走到台首,看看秦恭,又看看刘瞻,对二人微笑道:“将军与殿下治军有方,麾下猛将如云,后生们也一个个地崭露头角,假以时日,定是国家栋梁。仆在长安时,便常听陛下对西北一军、对将军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方知他老人家果真圣明烛照,若非卫、霍之将,岂能有如此健儿?” 秦恭微微低头,逊让一番之后,最后又道:“还要有赖大人美言。” “将军折煞小人了。”赵多欠了欠身,转入正题,“塞北大捷,使夏人震恐,更又扬我大雍国威于远夷,四海仰望。陛下有言,‘如此元功,自宜懋赏’,因此上颁下制书、手诏,特差仆代为慰劳勤勉。” 秦恭、刘瞻等人带头跪下,伏地道:“臣等受国厚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身后将士也一齐跪倒。 赵多清清喉咙,便即朗声宣诏。 寻常将领,如柴庄、秦桐等皆有升赏,至于秦恭、刘瞻这般升无可升的,赏银赏物也颇为丰厚,一时间人人欢欣,受恩领赏,山呼万岁。 待赵多宣读完毕,刘瞻随众人一齐站起,接过手诏,皱眉问道:“武安折冲府校尉张皎,在此战中立有大功,不知为何不在封赏之列?” “关于此人,陛下另有口谕。”赵多忽地收了笑,神色跟着一冷,方才那春风和煦之态一霎时消失无踪。他虽出身低贱,但侍候雍帝数十年,多年来掌管内宫之事,将脸一板时也有几番威重气派。 刘瞻瞧着,背上一寒,又见奚文光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赵多身侧,一颗心更是冷冰冰地向下沉去几分。 “陛下有令——”赵多环顾一圈,高声说道,接下来的话便如一道霹雳,猛然在众人耳中隆隆炸响。 “现已查知,去年中秋刺杀大将军者便是此人,着立即革去一切官职,拿回京城付三司查办!” ---- 没想到有这么多朋友读过前作,简直受宠若惊! 嘿嘿嘿
第四十八章 夏人违盟,雍帝决意发大军征讨,其实朝中大臣,有许多人并不赞同。雍国虽大,但连年征战,兵连祸结,百姓才刚安枕而卧不几年,尚未得休养生息,各处百废待兴,全国上下,处处都是要填银子的窟窿,此时干戈又起,实非国家之福。 雍帝却另有打算。一是怕夜长梦多,担忧若是拖得久了,未必还能有此时这般战机。有人曾进言,不如静观其变,夏人眼下势大,可其兴也勃焉,其亡必也忽焉,日后再看,或许会有什么转机。雍帝却知,葛逻禄如日方生,便如羽翼渐丰的雏鹰一般,放任不理,未必能任其自溃,十有八九是要养虎遗患。 他凭着横扫天下之威,内御强臣,外服猛将,这才能力排众议,举国与之角力。拖得久了,一旦他在位之时,不能除此边患,待他百年之后,子孙后代未必能成如此之事。立国之初,便有如此心腹之疾,便如人先天不足,恐怕年寿未必久长。 其二乃是,雍帝深知,葛逻禄骄横跋扈,不宾王化,更又反复无常,叛盟无信,纵然他自己想要休养生息,不去招惹旁人,可长城外面,却未必能遂他的意。不把这头猛虎的獠牙拔掉,不把这只雄鹰的羽翼砍断,不在这匹野马的头顶套上笼头,他大雍便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始终不得安生。 可国家疲敝,也是不争的事实。打起仗来,军资军饷都是无敌的窟窿,二十万人远度塞北,更是靡费巨亿。修黄河的工程停了,省下来的钱,只堪堪顶了一月便即告罄,朝廷只得以发兵定边的名目,额外加征一税。 饷银摊派到各省,百姓身上的担子愈重,更有人为讨朝廷欢心,以便在考课之中居于上等,日后以为进身之阶,竟然隐瞒下旱情,急敛暴征,迫民如火煎,竟至于引起民变。虽然乱民只千余人,不久便被官兵平定,但也引得民怨汹汹,朝议嚣然。 雍帝一面严办涉事官员,或革职、或流放、或肉刑、或斩首,以震慑群寮、交代于天下;一面释放流民,取消了当地赋税,下旨赈抚,以安民心;一面又将流民帅头领若干人枭首示众,悬于街道,以示朝廷之威,更绝后来者之念。一番恩威并施之后,总算稳住朝纲,不至于隳坏大局,可兵燹一日不绝、干戈一日不罢,灭了这把火,下一把迟早还要再烧起来。 刘彰身在东宫,也知战事越是旷日持久,父皇身上顶的压力便也越大,深恨自己不能分忧。因此第一封捷报传来时,不由得心中一喜。 他生来便锦衣玉食,多少因为新加的这一道赋税,或是典桑卖地、或是负债累累、或是干脆饿死道边的百姓,同他隔着城阙九重,那些个难以计数的山崩地裂,传到他耳边,只剩下“民怨蜂起”这轻飘飘的四个在史书当中写烂了的字,他饱读诗书,自然早已司空见惯。 因此他捷报在手,心中喜的是朝中物议能由此稍戢,喜的是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总算派上了用场,喜的是父皇这些日里紧蹙的眉头总算能稍稍展平……当然也出于一片“爱民之心”,深喜战胜之后百姓终于能够休养生息——可这所谓的“百姓”,全出自他的虚构,他从未当真亲眼见过他们,一百个人、一千、一万、一百万个人,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可随后,第二、第三封捷报传来,他这颗喜悦的心,反而一点点沉了下去。 刘瞻外封就国,而且选在凉州偏僻之处,让他稍稍安枕。可随后几次大捷,让他欣喜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忌惮。他听闻刘瞻着意经营,笼络了西北众将之心,更又随着这连战连捷,威望渐长,只觉鞋里落了颗石子一般,虽然不痛,而且远离腹心,却每走一步,都不轻不重地硌着他的脚,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最后一封大捷的露布抄送来东宫时,他原本已经睡下,闻言却霍然而起,一霎时没了睡意,拿着文书,手心上不知何时竟出了点汗,心中一个声音阴阴冷冷地小声道:难道我刘彰将来竟会做李建成么? 这念头一出,他在盛夏之中,仍不免觉出几分寒意。他胡思乱想了一夜,心中一时发狠,一时又暗唾自己多心,胡乱挨到天明,下朝之后,像往日一样去向母后问安。 皇后杨氏见他神思不属,便开口发问。刘彰知母亲一向颇有见地,也想问一问她的意思,于是屏退了旁人,几乎不加遮掩,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他所说之话,对世上任何一人都不能讲,只能向杨氏一人吐露衷肠。 杨氏听罢,久久不语,过了一阵,只深叹了口气。 刘彰一怔,忙问:“母后何故长叹?”他事母极孝,见母亲叹气,深为不安,暗悔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来,徒惹她忧心。 “彰儿……”杨氏开口,却不像往常一般称他为太子,反而以小名相唤。刘彰心中一热,微微垂首,以示恭敬,等着母亲后面的话。 “娘是妇道人家,却也读过一些书,听过一些道理。”杨氏不疾不徐地道:“昔日曹丕忌惮弟弟,便问计于贾诩,贾诩劝他恢崇德度,不违子道,曹丕听从,果然无事。你只要立身以正,仁爱待人,在国事上多替父皇分忧,担起太子之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刘彰暗道:曹丕继位之前,其他的手段也没少用,母亲读书至此,偏偏对这些视而不见。他虽在心中暗怪母亲妇人之仁,口中却仍唯唯称是。 杨氏见他神情,便知他没听进去,又叹了口气,“况且你父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不知么?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敲定了的事,便是钉子钉在了铁板上,何曾转过心?他既已立你为储,只要你恪守为人臣、为人子的规矩,他岂会改易?” 刘彰心中一动,对母亲此言倒是深觉有理,而且从这番话之外,又读出了别的意思:母亲是在说,父皇不是唐高祖,刘瞻他也做不成唐太宗!他犹豫片刻,仍是道:“只恐凉州坐大,日后会有……靖难之变。” 杨氏忽地将脸一板,神情严肃地斥道:“他纵是燕王,难道你便是建文帝么!” 刘彰听得心中一震,随后深自悔愧,伏地谢道:“母亲教训得是!孩儿一时乱了心神,还请母亲恕罪!” 杨氏见他面有愧色,知道他这次总算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神色便稍稍缓和了些。又见他相貌英武,长眉如剑,两眼有光,隐隐有几分雍帝的影子,虽然跪倒,却也全无畏畏缩缩之态,也消了气,“起来吧。” 刘彰这才起身,又坐回原处。 杨氏看着他,又道:“只是娘方才所言,终究不是正论。贾文和所说的‘德度’与‘子道’,你回去之后,定要细细思量,那才是为人的正道。” “是!孩儿记下了。”刘彰恭谨应下,又问了问杨氏身体,便即告退。 他知道刘瞻身边忽然多出来的那个名唤“张皎”之人的底细,只是始终将此事攥在手心里头,想等刘瞻日后当真威胁到他时再抖出。这次大捷之后,他犹豫不决,不知现在算不算时机已到,该给刘瞻致命一击。 昨天那一夜之中,他几次下定了决心,准备天一亮便着手安排,可转念又觉大敌当前、却兄弟阋墙,心中不免生愧。想起临别之际,自己折柳相赠,刘瞻接过,兄弟二人依依惜别之景,心肠不禁软了。但片刻之后,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想到西北军中的精兵强将,那一只只冰凉的马蹄铁,又好像忽地踏在了他心上。 天亮之时,他终于对自己道:我此举不是陷害刘瞻,没有人想要陷害他,我只是让当日刺杀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已。 刺杀大将军的凶手竟然潜伏在朝中,而且还是晋王的人,甚至现在还在大将军麾下听用。于私,他出于骨肉之情,应当为刘瞻遮掩一下;可于公,他却不该置若罔闻、袖手旁观。因私废公,人所共弃。反过来,公而忘私,乃是圣人之举,谁也无可指摘。 他说服了自己,几乎准备动手了,今日问计于母亲,只是想让她帮自己下定最后的决心。可从母亲处走出之时,他便熄了这个心思,心中霍地一松,昂首阔步、襟怀坦荡地向前走去。 他走在宫中,忽然见到当值的袁沐,向他打个招呼,两人随口攀谈起来。袁沐刚从雍帝处议事出来,一张满步皱纹的脸上隐隐带着些喜色,刘彰从他脸上一读便知,雍帝接报后定然大悦。这一仗之后,夏人也该收一收獠牙,向他大雍低下头来了。 前线大捷,自堪庆贺,刘彰说起此事,不由得也露出一丝笑意。可他随后忽然意识到,他与袁沐两张笑脸相对,却未必是高兴到同一处去。 袁沐是尚书,是宰相,是父皇倚任的国之重臣,可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晋王傅。 思及此,他刚刚云销雨霁的心头上,不禁又涌上来了一道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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