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皎闻言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知自己今日举止失度,恐怕刘瞻已猜到自己出身,可听他问起,却也无法说出。一旦向他说出此事,那便一切都不一样了。 刘瞻见他不语,又道:“你不想说,那也无妨。可你要知道,战场之上本就是你死我活,你既然身为雍将,杀伤敌人便是天职,你是在做你分内之事。难过一时倒也罢了,何必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他说着,转到张皎身前,给他胸腹间的伤口上药,一面涂,一面又道:“先前我早同你说过,这时不妨再说一遍。你把它权当做是我的命令就是,你杀伤再多的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这般想是不是好些?” 他神情温和,娓娓道来,张皎怔怔地瞧着他,只觉胸口中翻涌着一种难言的情绪,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感激,可究竟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他深知自己杀人之时,并非是把它当做刘瞻的命令,也不是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他是自己去做这件事的,可越是如此,他才越是愧疚难当。 刘瞻替他涂好了药,从地上捡起他的衣服,见那上面多了好几个窟窿,从上到下又都被鲜血浸湿,已穿不得了,便找来自己的一件上衣,披在他背上,“我的衣服你穿不合身,先披着回去,回头再找件干净衣服换上。” 张皎低声应道:“是。”说着,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却忽然听刘瞻道:“且慢。” 他顿住脚步,瞧向刘瞻。刘瞻微微一笑,“今天的学费还没结呢。” 张皎一怔,随后整整心神道:“我为殿下上药。” 刘瞻原本只想听他说点什么,没料到如此,一时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听他这次没再以“属下”自称,更觉脸上有些发热。过了一阵,他才点点头,将两边的袖口慢慢挽上来,故作轻松地道:“这身金甲倒还算有点用处,伤都在四肢,没什么大碍……你替我擦擦手臂就是。” 张皎将刘瞻赠与的衣服穿好,幸好衣裳宽大,倒不至于穿不进去,只是看着有几分怪异。他像平时一样沉默着,出门重新打了一盆热水回来,半跪在床边,将布巾清洗干净,然后拿起刘瞻的左手,从小臂开始,轻轻擦拭起来。 刘瞻坐在床沿,低头瞧着他,只觉喉咙发涩。他忽然再没什么道理同张皎讲,只干巴巴地对他道:“阿皎,别难过了。” 张皎擦拭的手忽然顿住,另一只却仍握着刘瞻的左手,他抬头同刘瞻对视着,随后忽地轻声唤道:“殿下……” 刘瞻心中乱跳,本来琢磨着故技重施,突然在他脸上吻上一吻,可瞧见张皎抬头时露出的这副神情,一霎时没了绮念,只得颇为无奈地笑笑,随后弯下腰去,在他背上轻抚两下,温声劝慰道:“好了阿皎,过去了就过去了,何必想它?你将来的路还有很远、很长呢……” 他怕碰疼了张皎背上的伤口,只在上面轻轻捋着,从他肩头轻抚到腰间,然后抬起手重又向下抚去。他手上放得很轻,可张皎却好像被他弄痛了似的,身上猛地一颤。刘瞻吓了一跳,忙抬起了手,举在一旁,正待发问,不料竟被张皎抱住。 他一时怔愣住,任张皎两手从他背后环过,把头埋在他腰间,忽地心跳如鼓,一时忘了反应。过了好半天,他才察觉腰间的布料慢慢湿了,愕然低头,只瞧见一只乌黑的发顶。张皎没发出半点声音,可刘瞻却觉出腰间越湿越厉害,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万般思绪全化作怜爱之意,他笑了笑,不再出声安慰,只是伸手在张皎背上一下下轻轻抚着。张皎感受着这只手轻轻落在自己背上,一时难以自制,无声地哽咽着,两眼之中不住涌出泪来。 他已不再是夏人,不再是谁的影卫,他是在为自己活着、为自己思考,再不会不问缘由、毫无意义地为着旁人杀人。杀死那么多的夏人,杀死那两个亲兵,都是他分内之事,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可他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他已不会再被浸没在冰河里,被倒吊在房梁下,被钳子钳断手指,被鞭子抽打得每一寸身体都皮开肉绽。即便刀剑再插进他身体中,那也只会是仇人的刀,再不会是他在世上最敬、最爱的人的。那冷冷的一瞥,就只是一瞥,再不会有什么刑罚加诸他身上,有的只是一下下轻抚在他背上的这只温柔的手。 可他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他喜欢刘瞻看着他时眼里的神色,喜欢他露出的微笑,喜欢他怀抱中的气息,喜欢他的手落在他背上——从他九岁之后,就再没人这般对他过了。他暗暗期望着这只手永远不停,它每抚过一下,他眼中的泪就又涌出一股。 他不知道如何说出这喜欢,可他知道,他找到他的家了。 可他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好了,好了……”刘瞻拍拍他,“一会儿还要庆功呢。再哭下去,别人问你,你总不能和人说是疼哭的吧?” 张皎定定心神,松开了刘瞻,一时不敢抬头看他,却冷不防被刘瞻托着下颌,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刘瞻却不语,只深深瞧着他,半晌后伸手把他脸上的泪抹去了,神色认真地道:“以后若是再在沙场上碰见,你不会再这般难过了罢?” 张皎一怔,随后抿起嘴,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刘瞻微微一笑,松开了手,“时候不早了,快去洗把脸,晚上为你表功。”
第三十二章 大军远涉塞外苦寒之地,风沙甚大,人人皆有思归之情,正需鼓舞士气。夜里,秦恭借着大胜之机,特意设宴为诸将士庆功。 军中杀猪宰羊,更又远道运来百余坛酒,当夜除去值夜的士兵外,其余士卒皆可饮酒一两,将领可多饮些,只不许醉。营中欢欣雀跃,比过年时还要热闹几分。 张皎官衔虽低,但因作战勇猛,一军震动,名声甚至传进了秦恭耳中,因此破例也能列席。他受了刘瞻嘱托,早早便至,坐在席尾。陆陆续续有将领到场,却不就坐,只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大部分人他都不认得,也无攀附之意,便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着,好像一尊石像。 秦桐来得早,一眼便瞧见了他,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失笑,直直朝他走过去,“张皎,祝贺你立此大功!” 他顺手从张皎案上拿起酒爵,想要敬他,不料这时还未开宴,也未上酒,爵中空空如也,只得又将酒爵放回案上。张皎看着他这一番动作,也没什么反应,只应道:“多谢。” 他此言显得颇为冷淡,幸好秦桐早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倒不放在心上,又道:“听说这一战你杀伤无数,让夏人胆寒,柴将军回来后可是对你推崇备至,可惜我运气不好,又没瞧见。” 他身为大将军之子,在西北军中,处处皆受优待,只是明暗有别而已。这一战中,秦恭与耿禹兵分两路,倒算是正中他下怀,他想也不想,便自请去了耿禹一路,因此没同张皎一起。其实按制,他所部当由秦恭统领,他自请去另一军中,也算是动用了特权,但人人皆知他心志,倒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张皎问道:“你这一路如何?”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这一路多少占些便宜。”秦桐有些赧然地笑笑,压低了声音,“你们那边死战半日,将人驱赶过来,我这边只需要把网口一扎——” 他张开一只手,忽地攥成拳头,“以逸待劳,自然斩获颇多。这边出力不多,立功却更大,今日来列席,倒真有几分惭愧。” 张皎正要出言宽慰,不料秦桐叹了口气,随后又道:“只可惜最后还是走脱了狄震,算不上十全十美,留了这一件憾事。并非我溢言虚美,那时当真只差那么一点便可将他擒获,无奈他实在骁勇,愣是撕开一个口子,突围出去了。” 张皎听着,微微变了面色,秦桐倒没注意到,又叹了口气,“哎!回来路上我还寻思,若是你也在这一军,说不定真能将他缚住。若是擒获此人,我看往后的仗便也不用打了。” 张皎勉力稳住神色,抿起嘴“嗯”了一声。 秦桐这时也瞧出不对,奇怪道:“怎么打了胜仗,还郁郁寡欢的?” 张皎心中一紧,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幸好这时刘瞻的声音从旁响起,“他身上上上下下伤了二十多处,哪有力气高兴。” 秦桐忙见礼,“殿下。”他先前瞧张皎好端端地坐着,没想到他竟受了这么多处伤。他又上下打量了张皎一番,心道即便是二十多道浅浅的口子划在身上,也够人喝一壶的了,他竟只是脸色比平时白了些,举止全无异处,不禁对他愈加钦佩。 他见刘瞻已到,看来宴席过不多久便要开始,对二人微微示意后,便回了座位。刘瞻对张皎微微一笑,没同他说话,也往席首去了。 刘瞻落座不多时,秦恭便也入席,十几个军士跟在他后面,抬来二十多坛好酒,一一分列在众人之间,揭开盖子,霎时满席飘香。 待军士给每人斟满了酒,秦恭举杯站起,高声道:“幸赖陛下圣德天威,与诸位奋讨力战,此一役大获全胜,斩首三万,俘获万余。告捷的露布,已飞马传于长安,待清点完毕,还要为诸位报功。来,请诸位共饮此杯!” 众将纷纷叫好,一齐站起,举杯向秦恭致意,共同喝干了这一杯。秦恭又道:“只是今日宴饮,规矩需要立在前面。大军尚在塞北,诸位量力而行,席间若有醉酒者,军法从事!诸位,请吧。” 席间气氛刚热起来几分,他话锋一转,便又打压了下去,话音落下时,席间竟安静了一瞬,一时无人说话。秦恭生性谨慎,治军甚严,所言又甚是有理,因此众人虽微感扫兴,却也无人敢有异议,半天竟没人喝第二杯。 最后还是耿禹起身,举杯笑道:“这一战能大获全胜,全赖大将军、晋王殿下在前面拼力支持。末将领军在后接应,说得好听些,是侥幸立功,不好听些,是坐收渔利,捡了个现成。末将敬将军、殿下和诸位将军一杯,表功之时,定为诸位分说!”说着,举杯喝干了一杯酒。 三万首级之中,他这一军的斩获便占去两万,死伤的士卒也远小于秦恭一军。朝廷封赏,向来只看兵力差距、战中斩获与士卒损失,秦恭军中诸将拼死力战,却未必能得什么好处,若是全然没有怨气,自不可能,可听了耿禹这般话,心意也稍稍平了。 刘瞻举杯笑道:“同在一军之中,为朝廷保境安民,何分你我?将军一番力战,才能让夏人大伤元气,至今窜逃漠南,不敢回金城之中,何必逊让?” 秦恭也颔首道:“殿下此言甚是。我等远涉大漠,只为上报天子,下安社稷,何必争功于尺寸之间?”说着,同刘瞻一起饮了耿禹这杯。众人见状,也纷纷举杯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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