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一路骑马回来,身上难受已极,全凭靠在张皎身上才不至于跌下马去。见柴庄请罪,虽知这是同他冰释前嫌的好时机,有心想做出一副礼贤下士、宽宏大量之态,无奈却下不去马,只得高坐马上,显得有几分骄矜。 他扬一扬手,只得在言语间做足了功夫,“柴将军请起。是我不惯戎马,一经夏人冲阵,便抵挡不住,与中军失散,也怪不得旁人。况且全凭将军麾下士卒用命,夏人虽然凶悍,却没伤我分毫,这一番有惊无险,也有赖于将军平日对士卒教导之功。” 柴庄初时见他华车轻盖、锦衣貂裘而来,一副养尊处优之态,对他颇有恶感。但昨日刘瞻遇险不退,虽然几于战事无补,但也让他多少对其改观了几分。后来刘瞻失踪,整整一日没有消息,他心中估量,认定他十有八九已然无幸,已有以死谢罪之意,只待尘埃落定,便即一死以报君王。 不料刘瞻竟安然无恙返回,且面上全无惊慌之色,更又揽过于己,要为他开脱。他本以为自己酒后失言,得罪过刘瞻,他定要借此发难,却不料他竟全然不计较此事,不由得心中一热,感叹道:“殿下仁恕,真令末将羞愧无地。先前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刘瞻微微一笑,又安抚他几句。可他这时正烧得糊涂,强撑着说到后面,连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全靠些平日里说惯了的官样文章撑着。众人见他已有几分摇摇欲坠,忙将他扶下了马,送回帐中休息。 一个晋王府的亲卫将他打横抱在怀里,刘瞻迷迷糊糊间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心下大感失望,很想换张皎来抱自己,可当着众人之面,又无法开口,只得闭上了眼。 亲卫将他放在床上,军医早候在一旁,忙上前来替他诊治。刘瞻耳中嗡嗡作响,军医说了些什么,全没听清,察觉他的手离开了自己腕子,忙叫住他道:“我的……我那鹰侍身上受了箭伤……” 他烧得有气无力,全靠一口气才没昏过去,说话声音自然大不起来。军医只见他张了张口,却听不见他吩咐了什么,忙半跪下去,弯腰侧耳在他嘴边,才勉强听清他的话。只听他断断续续道:“还有……还有冻疮,还有,脚上,脱了鞋……你给他瞧瞧,开些好药。” 他说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勉强说完,仍不放心,担忧军医见张皎位卑权轻,舍不得在他身上用什么名贵药材,又补充道:“用什么药,之后……我自会过问……不可、不可敷衍。” 军医在一旁跪了许久,才终于听他说完,忙道:“一定、一定!殿下放心,下官绝不敢疏忽。殿下请稍待,先服了药再睡。” 刘瞻点点头,可下一刻就昏睡过去。 张皎这时并不在帐中,他刚才方一下马,便被柴庄叫去问话。柴庄早听闻他杀人夺马、一人手刃数十夏兵之事,惜乎并未亲眼得见,加之要以此论功行赏,担忧军中所传有夸大不实之处,便将他叫来细细询问。 张皎虽不善言辞,却也将那日情形勉强说了个清楚,几个关键之处全无含糊,听得柴庄和在座几个将军不住点头。柴庄从椅子间起身,走上前去,对张皎道:“将衣服脱掉。” 张皎闻言一愣。从前在刘瞻身边时,刘瞻便几次让他脱衣服,没想到现在柴庄也是如此。他不知何故,只得顺从地脱去上衣。 柴庄绕着他走过一圈,先脱口而赞道:“好个壮士!” 随后,他仔细检查过张皎身上几处箭伤,见与他所说丝毫无半点出入,伤势反而还被他轻描淡写地隐去了几分,不禁又点点头。 检查时,柴庄见除去这几道箭伤之外,他身上还有几处旧疤,微微一愣,倒是没放在心上。又瞧见他身上的冻伤和脓血,更是心生怜爱之意,替他将衣服从地上捡起,递回他手上。 他伸手在张皎胸前拍拍,半是嗔怪、半是喜欢道:“怎么现在才来从军!之前干什么去了?” 张皎低着头,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后才想起刘瞻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回禀将军,小人原先是晋王府的鹰侍,在那之前……” 但柴庄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倒不是真的关心他从前之事,闻言哈哈一笑,打断他道:“以前做什么都不打紧,以后在军中可要好好干,不要白白辜负了老天爷给你的这堂堂八尺之躯!” 张皎应道:“是。” 柴庄又转身对众人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这就如实写下,呈给大将军、陛下,为此人表功。” 这一战后,他还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自己,可见自己军中有如此英雄少年崭露头角,喜悦之情、爱惜之意,反而一扫心头阴霾,占了上风,定要吹一阵风,送他出一头地不可。 众将也点头附和道:“原该如此。” “好了,你先回营,把身体养好。”柴庄在张皎肩头轻拍两下,“回去等着好消息便是。”他说着,笑着叹一口气,“唉!我们这些人可要等着自己的坏消息了。”
第二十三章 昏昏沉沉间,好像有什么人扶起他的头,随后一小股药汁倒进嘴里,苦味直冲上来,刘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眨了两下眼睛,瞧见水生的脸,下意识地问:“阿皎呢?” “殿下才刚醒,就在找救命恩人了……他去营里还没回来呢。”水生一面喂药给他,一面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军医说这药必须煎好了就服,我就想着趁殿下睡着偷偷给喂下去,殿下烧得这么厉害,怎么还睡得这么轻,这刚一个时辰……” 他自小就在刘瞻身边服侍,因此说话时没有什么顾忌,说着说着,想到刘瞻这两日的经历,仍觉心下惴惴,不禁感叹:“唉,也多亏了殿下当时好心救了他一命,要不这次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他见刘瞻睡得不实,知道他醒来后便暂时不会再睡,便扶着他坐起,给他腰后垫了个枕头。刘瞻烧得昏昏沉沉,任他摆弄着,听了他这话,初时不觉如何,可片刻后心里一凉,霍地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之前他与张皎间的约定——张皎留在他身边,乃是为报他先前救命之恩。如今他又反过来救了自己一命,恩情已了,他二人之间还有什么牵绊? 他口中发苦,喂到嘴里的药便喝不下去。水生又从碗里舀了一勺药,刚凑近他嘴边,却瞧见他神色忽地一变,紧抿起嘴,偏过头去,垂着两眼只盯着地面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见刘瞻这副不配合之态,以为是他嫌弃药太苦了,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再坚持一下吧,只剩下半碗了。” 刘瞻却没听见。一个清醒的声音在他心中道:张皎刚刚挣下军功,还未及封赏,如今战衅已开,日后何愁没有更多、更大的功名?在军中堂堂正正地建功立业,岂不是远胜过当什么人的影子、一辈子籍籍无名?孰好孰坏,他心中定能掂量得清。 他冷静地想着,可心里另一道声音却不停地问:若他偏不在意这些,一心只想回他那旧主身边呢?即便不回他身边,茫茫天下,哪里不是出路?从今往后,你还能拿什么将他留在身边? 水生还在劝着:“殿下,要不然再喝三口,剩下的先温着,晚点再喝……” 他举着勺子又往刘瞻嘴边凑了凑,不料刘瞻竟忽然低头,不但没喝,反而一口药吐进了勺子里。勺子里本就是满的,哪里接得住,药汁全洒在他胸前,可他神思不属,竟是浑然未觉。 水生吓一跳,忙放下药碗,给刘瞻擦擦衣服,“殿下,你怎么了?” 刘瞻摇摇头,仰头靠在后面,手抚胸口,心中忽道:那日生死之际,他也未曾离开,我做什么要这般杞人忧天?可随即便又道:那时他尚未报恩,如今救命之恩已报,岂可同日而语? 正寻思间,张皎的声音从帐外响起,“殿下?” 刘瞻心神一整,稳下声音,“进来。” 张皎换了一身衣服,擦去了身上血污,除去露出的皮肤上面的几道创口外,看着还算干净,听刘瞻应允,走进帐里。 刘瞻瞧着他,“下次不用通报,直接进来就可以了。军医给你瞧过伤了没有?” 张皎点点头,“军医给留下了药。” 水生见刘瞻不愿喝药,也没有办法,对张皎打声招呼,收拾了药碗便往帐外走。张皎瞧着碗里剩下的大半碗药,有几分疑惑,刘瞻瞧见,解释道:“胃里有些不适,这些晚点再喝。你……你来有什么事吗?” 张皎一怔。他听说刘瞻一回帐里便昏了过去,想着应该来看看他怎么样了,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听刘瞻这么一问,才察觉自己逾矩,心中一整,随后又不由得有几分赧然,不知该怎样说,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来看看殿下。” 刘瞻把被子攥进手里,“嗯”了一声,心中道:他要走了吗?他要走了吗? 张皎又怔了怔。若是放在平时,刘瞻这时总是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刘瞻不说话,他也不知该讲什么,局促片刻,只得道:“殿下,我先退下了。” 说罢,他等了等,见刘瞻不语,便转身往帐外走去。 刘瞻瞧着他当真转身便走,一步、一步,脚步不停,一闪身便出到帐外,心里一绞,把先前喝下的药全吐了个干净。 水生回来时,不禁吓了一跳,一面给他收拾干净,一面急道:“殿下怎么全给吐了?这个……我再让人煎一副去。这个军医开的药怎么喝不进去,要不然殿下换一个大夫再来给瞧瞧吧。” 刘瞻心乱如麻,哪里听得见水生在说什么。他一会儿豁达地想:人生在世,便如天上的白云,聚散有时,何必为此伤感。一会儿却又愤愤不平:我堂堂大雍皇子,他不留在我身边,难道天底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不成?一会儿又黯然神伤:他还有什么想要的是我给不出的么,为何他执意离开?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无数念头稀里糊涂地从他心头滚过,想到最后,他咬一咬牙,在心中斩钉截铁地道:我俩已两不亏欠,他要走便走,普天之下难道没有旁人不成?堂堂男儿,岂能这般儿女情长?我若再想他,不是刘氏子孙! 他说服了自己,心神一松,再也支撑不住,便即昏睡过去。 可第二天一早,他还未睁开眼睛,一个念头便如水底下的一滴油般浮上心头:普天下还有旁人,可再没有第二个阿皎了。 一夜过去,他烧不仅没退,反而又热了几分。水生在他额头探探,担忧道:“殿下,当真得再换个大夫了,一会儿我便差人去请。” 刘瞻只觉胸口上压了一块石头,躺躺不住,坐又坐不住,最后只得侧身靠在床头。过了好一阵,才问水生道:“他……阿皎走了吗?” 水生答:“走了。” 刘瞻只觉两耳嗡的一声,心腹间一阵翻搅,张口欲吐,可前一天晚上便吐空了胃,这会儿什么都吐不出来。水生忙为他拍拍后背,又喂他喝了点热水,懊恼道:“殿下昨晚再喝一次药试试好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退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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