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皎担心刘瞻安危,便同队长两个,带着全队五十人,慢慢向刘瞻处靠近。他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不知拦住了多少刀,杀死了多少人,终于来到刘瞻面前。 他按住骢马的络头,抬头瞧见刘瞻脸色惨白,有几分担忧地问:“殿下受伤了?” 刘瞻低头瞧着他,胸中呼噜噜刮过一阵大风,把他的心给吹开了、震裂了,露出里面的软肉,无所凭借地迎着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 他竭力控制住面色,不使露出异状。怕万一是张皎做的,打草惊蛇,更怕若不是他做的,寒了他的心。 “没有。”他摇摇头,甚至用尽全力对张皎露出一个微笑,“小心,夏人杀来了。” 秦桐见张皎赶来,知他身手,已放下一半的心,对刘瞻道:“殿下,眼下需得速与柴将军会和,我去杀一条路出来!” 说着,又转向张皎,“张皎,你千万保护好殿下,不可有半点闪失!” 张皎应了一声,秦桐点点头,便即率人突围。 张皎站在青骢马旁,持刀而立,像是地上立了一杆长枪。刘瞻瞧着他,忍不住颤声唤了一句,“阿皎……” 张皎闻言回头,可随即听到一道风声。他偏一偏头,右手挥起一刀,正劈断一根剑杆,左手迎面一抓,握住了顺势飞来的半截箭头,掷在地上。 “怎么了,殿下?”他这才有余裕开口。 刘瞻一怔,摇一摇头,低声道:“你小心些。” 张皎无暇应他,问过那一句后,夏人已冲杀到近前。他向前迈出三步,挺刀相格。他带来的那一队雍军,也涌上来,同夏人缠斗在一处。 可夏人好像无穷无尽似的,秦桐拼死刚刚打开一条路,眨眼的功夫便被夏人堵上了口子,他见势不好,掉转马头又要杀回。可刘瞻那边且战且走,在夏人骑兵冲击之下,早已不在原地,秦桐一转头才发觉,他竟被卡在中间,进不得、退不得了。 张皎一刀一个,连杀数人,身上几不见血,周围渐渐空出一个圈,夏人只拥在周围,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去。他一面应付夏人,一面分神瞧向刘瞻那边。 刘瞻为避冷箭,已下了马,被几个卫士护在中间。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般命悬一线的时刻,强压心神,四面看去,寻思脱身之计。 忽然,一只羽箭迎面射来,将他思绪打断。张皎也瞧见这支箭,正待靠近,不料却被夏人缠住,抽身不得。 眼看着这支箭直奔刘瞻而去,张皎手上一歪,刀斫在人骨头上,霎时卡在里面卷了刃,一时抽不出来。他干脆弃了刀,往刘瞻处抢身而去。 但以二人距离之远,中间又有夏兵,如何救援得及?眼见那支箭就要射在刘瞻身上,刘瞻却只向后退出半步,身形迟缓,显是躲闪不及,张皎心里忽然冰凉凉一闪,像是一把刀子贴在了背上。 他没来得及再想什么,便见刘瞻身边,一个兵士飞身扑出,挡在他前面,拿身体替他拦下了这一箭。 却是赵小江。 赵小江身子一挫,歪倒在地,梗着脖子挣动两下,便即咽了气,头歪在一旁,大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两道无神的目光不在别处,正落在刘瞻身上。 落地之时,他还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挡下那一箭,临死之际,他最后要看的是刘瞻有没有受伤。 刘瞻瞧着他的尸体,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昔日吴起吮脓,战士为他死不旋踵。今我刘瞻何德何能,不过是同他们吃过一顿饭、说过几句话,便得他们为我而死,却是为着什么? 他心中一阵颤抖。赵小江的鲜血泼在他金甲之上,让他蓦地里一阵晕眩。 张皎这时已抢至近前,举目四望,见这一支孤军在夏人冲击之下同大军越去越远,对刘瞻道:“殿下请上马,属下护你突围。” 刘瞻回过神来,也知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又上了马。张皎捡过赵小江的刀,伸手在马臀上猛地一拍,青骢马便载着刘瞻小跑起来。 张皎步行跟上,将长刀别在腰间,从一个夏人尸体上摘下弓箭,左右开弓,一箭一个,左右几个夏兵便即应声而倒。 他脚下不停,射空了箭囊,夏兵又拥上来,有胆大的,挥刀砍至近前。张皎身子一侧,躲开这刀,手腕向上一翻,已将长弓套在了他脖颈之上,随后猛地一勒,但听“喀啦”一声,弓柄断成两截,那人却也跟着断气,软软倒了下去。 杀了这人,他又向前进步。几个夏兵一拥而上,张皎矮身躲过一刀,起身时已从腰间拔出刀来,打横一抹,那人便即鲜血狂涌,倒地而死。他看也不看,身子一旋,又避开另一刀,随后长刀直刺,正捅入一人腰间,猛踢一脚,拔刀出来,带出一串青色的肠子,缠在刀尖上,蛇一般拧动着,他长刀一甩,又上前去。 他每向前一步,便杀一人,竟紧跟在青骢马后,未落下半步。手中长刀渐渐卷了刃,他见一人从另一侧挥刀砍向刘瞻,便即掷刀过去,正中那人胸口,将他钉死在地上。 身后又有几人上来,张皎转过身去,赤手同其相搏。他左闪右避,躲开几道刀光,而后飞起一脚杀死一人,侧身击肘杀死一人,两手一转,又扭断了一个的脖子,顺手将他的弯刀捞在手上。 他一夫当关,六军辟易,夏人虽多,只将其拥在中间,一时竟逡巡着不敢上前。忽然,从人群后传来一道马蹄声,张皎但见眼前白光一闪,来人借着马势,横过弯刀,要将他劈成两半。 他膝盖微弯,不向后退,反而向前跑出两步,随后一跃而起,正踩在那人手腕,借势跃上了马,落在那人身后,两手掐紧他背上衣服,猛地一翻,将他掷下马去。那人倒栽下马,以头触地,霎时炸开了一红一白两朵热腾腾的花。 张皎又杀死一人,夺来一把弯刀,跨坐在马上,紧跟在刘瞻身后,两手持刀,左劈右砍,策马驱驰。砍第一刀,刀上崩开一个口子,砍第二刀,刀刃向内卷去,砍第三刀,“铮”的一声,刀身便即飞出,第四刀他掷出半截断刃,正打在一人身上,似如此连杀四人之后,便又夺来一把新刀再战。 他杀人不知凡几,终于要突围而出。忽然,不知从哪里射来数箭,他打下其中几支,身上虽未受伤,可让两箭射中了马身,座下马吃痛,便即发狂,将他甩脱在地。他见这马已不能再骑,当即弃马,又步行跟上。 刘瞻喊道:“张皎,上我的马!” 张皎点点头,一跃而起,落在刘瞻背后,猛地一夹马腹。青骢马载了两人,却仍脚下生风。 夏人眼见他二人就要突围而出,大声呼喝着,连连射箭。箭雨密集,张皎既要顾着刘瞻,又要顾着自己和马,打落不及,同骢马一同中了几箭。幸好这匹骢马性格温顺,竟负痛狂奔,虽血流如注,却仍风驰电掣,不肯稍停。 夏人追在后面,张皎拔箭再战。鲜血从袖口间淌下,在他手背上画出几道蜿蜒的红线,他每一挥刀,鲜红的血点便即飞出,落在雪地上,“嗤”的一声,化去了那一处的白雪,只留下一个红色的小坑。 刘瞻骑在马上,只觉张皎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正贴在他背后咚咚咚地狂跳。从张皎鼻孔中喷出的腾腾白气,向他颈后滚滚扑来,好像热得能把这一地的大雪都尽数化开。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在胸口中发狂般地跳动着,忽然,马蹄一挫,前面的白雪塌下,露出一个土坡,两人连人带马,一齐滚落下去。
第二十章 两人连人带马,不知滚了多久,才终于停下。刘瞻呻吟着坐起,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可各处摸摸,幸好因着积雪甚厚,倒是没摔断骨头,转头看向张皎,也已坐了起来。 他瞧见张皎满身满脸都是鲜血,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旁人的,想起刚才那一阵箭雨,忙踉跄着起身,拖着步子走到他旁边,“阿皎,伤到哪了?” 张皎摇摇头,也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身体,见全身骨头尚好,便道:“殿下快走,此处不宜久留。” 刘瞻点点头,转身去找那匹青骢马。却见满地白雪上,斑斑点点都是鲜红的血迹,分不出是人还是马的。那匹青骢马,正委顿在地,侧身躺着,身上插着几杆断箭,正从里面汩汩地涌出血来。 张皎也瞧见了,上前两手托住马腹,鼓起胸膛,用力向上一抬,将马身抬起几分。骢马挣扎着想要站起,可四个蹄子一踩在地上,便不受控制地撇出去,哆嗦半晌站不起来,伤口中又涌出更多的血,将它大半个身子都涂成红色。张皎摇一摇头,轻轻放下了它。 刘瞻从旁瞧着,知道这马伤得太重,已经无法负人了,只能将它留在这里自生自灭——说是自生自灭,其实也只有死路一条罢了。 张皎转身从地上捡起方才和他一同掉下来的弯刀,拿在手上,向骢马走去。刘瞻心里一抖,瞧着他一路走到马头旁蹲下。 骢马不知是不是明白了什么,从地上奋力抬起头来,对着张皎哀哀长咴,从那两只巨大的眼睛里竟然流下泪来。张皎在它昂起的头上轻轻抚过两下,而后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上面,张了张嘴,似乎对它耳语了些什么。 然后,刘瞻看见,他手中的弯刀一闪,轻轻划过马颈。片刻后,从那巨大的腔子里喷出滚烫的鲜血,飞射在白色的雪地上,腾起一片片轻薄的白雾,骢马又挣扎两下,渐渐不动了。 无论是杀人时还是杀马时,张皎身上都半分杀气也无,让人感觉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一件寻常之事。他随后站起身,剖开马腹、割下马腿,用衣服包在怀里,转身对刘瞻道:“殿下来喝些马血,一会儿赶路好有力气。” 刘瞻喉头滚动两下,却知夏人定然正在追捕自己,或许过得片刻便要追上,眼下耽搁不得,片刻的犹豫后,便即迈出脚步。 他走到骢马尸体旁跪下,将头凑近它肚子上巨大的伤口,一股腥气、热气迎面扑来,他胃里一阵翻涌,几欲呕吐。可转过头,见张皎正静静看着自己,刘瞻咬一咬牙,将嘴凑上去,吞下一大口血。 几乎是血落肚的一瞬间,他胃里便拧起来,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出两步,对张皎摇一摇头。张皎见他饮过了血,也去喝了几口,站起身道:“殿下,把金甲脱下吧。” 刘瞻身体孱弱,披不得几十斤重的全甲,这一身金甲只中看不中用,本来也挡不了什么箭矢。他闻言点点头,将甲胄脱下来埋进雪里。 张皎又道:“若是南下去寻大营,恐怕夏人沿路设伏。殿下,往北走么?” “不好。”刘瞻摇一摇头,“咱们两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夏人即便设伏,未必截得到咱们。若是向北,到了狄夏领土,反而更加九死一生,未必能绕路赶回,还是向南吧。” 张皎自无异议,两人便即辨认着日影向南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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