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能从马上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收剑回鞘,因着手上发抖,插了几次,才插进鞘里。 张皎同他并辔而行,控着两匹马越跑越慢,终于停下。他跳下马,朝刘瞻扬起双臂,要扶他下马,“殿下受惊了。” 刘瞻摇摇头,想自己跳下马。不料刚才一时紧张,手脚夹得太紧,脱险后忽然放松,才发觉没剩下几分力气。他咬咬牙,怕若是当真摔下马去反而更加丢脸,只得让张皎抱下了马,低声说了句“多谢”。 张皎绕着黄马检查一周,在马蹄上拔出了一只血淋淋的铁蒺藜。这东西形如三角,上面布满尖刺,是凉州的雍军惯常使用的,撒在地上,专门用来对付狄夏的战马。不知为何这里遗落了一只,被大雪覆盖,看不出来,刘瞻的黄马不小心踩到,便即吃痛发狂。 张皎在黄马马头上轻轻抚摸两下,黄马身上疼痛渐消,重又温驯下来,尾巴轻甩两下,拿头亲昵地同他贴了贴。 刘瞻喘息甫定,接过铁蒺藜瞧瞧,笑道:“没想到还没出师,险些误在这东西手上。” 张皎将青骢马的辔头递过,“这匹马性格更温顺些,殿下出征时骑这一匹吧。” 刘瞻一怔,这马虽是从前他赠与张皎的,可今日张皎又借马于他,他反倒莫名心跳了两下。他也不推辞,从张皎手里接过辔头,应道:“好,等回来时还你。”摸摸马头,随后掩饰般地问:“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张皎闻言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要给马取名字,摇摇头道:“没有取名。” 刘瞻闻言也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不给马取名字。他们家家风如此,飞禽走兽,但凡是家中豢养的,都要取名,比如他这匹黄马就叫大黄。但这毕竟是张皎的马,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只得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这一番变故之后,刘瞻也没有了跑马的兴致,两人交换了马,便即回城。刚走出一里地,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清啼,刘瞻仰头看去,见是小玉不知从何处飞来,见了二人,便即落下,收翅站在了张皎肩上。 刘瞻一面向前走,一面随口问道:“你今早将它放出来了么?” 张皎在马上举着一只手臂,“是昨天夜里放出去的,它去外面觅食。” “嗯?”刘瞻从前从没注意过,“你平日里也经常放它出去么?” 张皎点点头,“每隔十日便放出去一次,它吃饱后自己就会回来。” 刘瞻虽然不懂海东青要如何养,但从前多少也有所耳闻,知道鹰隼这类猛禽,平时切忌喂饱,饱食之后便没了忠诚,打猎时也不尽心。见张皎如此,他怔愣片刻,便即会意,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物伤其类,人也如此。张皎是这样,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可他没想到,就是这只鸟,两天之后便成了他的梦魇。 两日后,到了发兵之期,东西两军先后开拔,秦恭亲统大军先出于金山,刘瞻则率一支偏师绕路峡口,待夏人与秦恭所部主力交战败走后,于此断其去路。刘瞻名为统帅,大军却由柴庄指挥,秦桐为副,张皎所部亦在这一军中。 雪停了两日,这一天却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刘瞻这一军趁着夜色和雾一般的大雪,人衔枚、马裹蹄,急奔峡口山而去。 地上积雪已没过马膝,夜里起了大风,风里卷着一团团雪,扑在人脸上,如刀子一般。刘瞻身着金甲,甲胄外面还裹了一件大氅,却仍冻得格格轻抖,握着缰绳的两只手虽在毛毡之中,却也几乎没了知觉。 他想起张皎,知他正在及膝深的雪中步行,心中有几分不好受。回头看去,却见沉沉夜色、茫茫白雪之中,无数雍军兵士低垂着头、深弯着腰,顶风冒雪,艰难踏雪跋涉,大雪落在他们肩膀、头顶、眉毛上,将他们变成了一个个提着长戈短剑的雪人,身上覆满了白絮,谁也认不出谁。 张皎是他们中的一个,可也只是他们中的一个而已。 刘瞻怔了一怔,咬咬牙回过头来,心中那豪气干云、慨然壮志忽地一柔,变作一种滚烫的悲凉,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又变成一股股白色的热气,从他鼻间喷出,落在马头的盔甲上,结成了薄薄的霜。 雍军给每个兵士发了厚底的新鞋,可行了大半夜的路,众人的鞋子早被雪浸得湿了,人身上的热气从鞋里透出来,化开了鞋面上的雪,随即又在萧萧北风之中结成了冰,让人每迈一步,都好像赤脚踩在冰面上。不住有人扑倒在雪地里,有些在旁人搀扶下重又站起,有些则伏在雪里,再也没有起来。 有人哭了起来,口中衔枚,发不出声音,只有热泪从眼睛里滚下,还没滑到下巴,便在脸上结作两道碎冰。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劈开了夜色,劈开了北风,劈开了皑皑白雪,默默无声地向前走、向前走。 风雪漫漫,遮去了前路。沿着这一条路,昔日霍嫖姚封狼居胥,李卫公北缚单于,拓土开疆,扬威羌夏,从此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也是沿着这一条路,当年完颜氏平辽灭宋,瓦剌人南俘明皇,放马中原,血沃万里,终于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浩浩北风,是千百年散不去的英雄气,皑皑白雪,是千百年洒不完的英雄血。风雪交加,纷纷而下,吹不尽豪情万丈,也吹不尽浓浓哀愁。 终于,东边的一轮红日从白雪间昂然升起,雪面上好像洒了无数金粉,扑簌簌地闪着耀目的光。众人眯起眼睛向前看去,峡口山青黑色的山体已近在眼前。 他们要在此处将夏人的大军放过,静静埋伏着,直到他们返程,再扎紧了口袋,让他们命丧此地。 可峡口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夏人行军的动静,只有一只还未睡下的雪鸮,转动着脑袋,在树枝上发出一声哀怨凄厉的啼鸣。 忽然,一阵尖利的号角声响起,四面八方涌来夏人的骑兵! 秦桐眨眼间已拔剑在手,柴庄命人举起大旗,收拢队伍迎战。只有刘瞻,呆愣愣地坐在马上,脸色一霎时变得惨白。 他这一军奇兵设伏,却反中了夏人伏兵,定有人走漏消息。当日军帐之中只有他和几个将领,除此之外,无人预知此事,只除了……只除了…… 只除了他有意无意,将发兵日期亲口透露给了张皎。 他忽然想到那只振翅万里的海东青,眼前黑了一瞬,身子在马上轻轻晃了晃,只觉一颗心被人拿刀子狠狠挖去了半个,血泼下来,激灵灵地疼着。秦桐见他没有反应,在他耳边焦急大呼着什么,他却一点也听不见。夏人骑兵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呆呆地看着,眼中忽然现出那日雨巷里的那只破旧的纸灯笼。 它在嘈杂的大雨声中,在秦桐的喊声中,在千军万马的呼喝声中,就这么静悄悄地、静悄悄地看着自己。
第十九章 一支箭疾射而来,被秦桐挥剑打落,随后耳边一阵大喊声将刘瞻惊醒,“保护殿下!” 刘瞻霍然回过神来,强自忍耐下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剧痛,转过头去。秦桐扯着他的袖口喝道:“愣着做什么!夏人攻过来了!” 两军已经交上了手,雍军急行军一夜,还未埋锅造饭,士气正低,忽然遭伏,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柴庄率人顶在前面,呼喝着指挥,一时间左支右绌,雍军几乎来不及排出任何阵型,便被夏人的骑兵冲散。 刘瞻在马上缓缓回过头去,在人群中搜寻着张皎,可乱军之中,如何能寻到一个小小的队副?他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深吸一口气,平抑住心神,开始收拢手下这一伙残兵。 他胸前金甲、头顶金盔甚是耀眼,被日光一照,隔着老远仍可见金光闪烁,便等同于将“皇子”二字拿突厥文字写在脸上。夏人见了,不须长官吩咐,便即一队队向他冲杀而来,挡住一队,又涌来一队,竟是如浪头一般无穷无尽。 柴庄本就瞧不上刘瞻,见他方才那副呆若木鸡之态,以为他是被夏人吓得傻了,心中对他愈发鄙夷,但见他那边甚是危急,唯恐有失,仍调拨一军,纵马驰援,又让人传信给他,安排一军掩护他先行撤退,自己为他断后。 刘瞻被秦桐挡在身后,且战且退,于一团乱麻之中掐出一根线来:如今士气本就不高,若是这么退下去,迟早一溃千里,无论如何,须得先站稳脚跟才是。 思及此,他反而一扯马缰,立住了马,“秦桐,不能再退了,往前顶上去。” 秦桐哪里管他说了什么,见他竟然停住脚步,急道:“殿下快走,我和柴将军拦住他们,你快回凉州!晚了恐怕走不脱了!” 刘瞻拔剑在手,“他们既然设伏,凉州是回不得的了。” 秦桐咬住牙,知他所言有理,只得道:“那好,我誓死保护殿下!” 此时夏人骑兵源源不断,一股股冲杀上来,将雍军分割得七零八落,将不见兵、兵不见将。秦桐驱马紧贴在刘瞻马旁,唯恐同他失散,有心与柴庄两相会合,可抬头看去,与中军距离竟越来越远,渐渐首尾不能相顾。 秦桐心知这样不是办法,长此以往,恐怕两边都要被夏人吃掉,合军一处,倒还有几分胜算。他眼望着柴庄处,想带人从中杀出一条路来,却又不敢离开刘瞻身边。 夏人一队队骑兵全奔着刘瞻而来,前面,数百亲卫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下几队人还在苦苦支持,弯月般的长刀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光,已逼到了近处。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殿下,请把头上金盔给小人吧!” 刘瞻愕然回头,见了一个浑身染血的卫士站在自己马下,看着有几分眼熟。回忆片刻,终于想起是那日借碗给自己的军士,可这人叫什么名字,他那日竟忘了问了。 那人见刘瞻不语,以为他是不愿,忙又道:“殿下这身盔甲太惹眼了,金甲一时半会脱不下来,殿下把金盔借给小人,小人拿去引走夏兵!” 这当口借去金盔,便是替他去死,刘瞻微微动容,可大敌当前,耽搁不得,还是摘下金盔递给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吴大眼!”吴大眼抱着金盔,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七扭八歪的黄色牙齿。 他没有更多的话,随后转身便跑,怀里抱着金盔,珍而重之,就像那日抱着那只被刘瞻用过的碗。 那只碗做不了传家宝了,他边跑边想,因为他还没有儿子呢,只能让这只金盔陪他到地下做他的传家宝了。 刘瞻见到了吴大眼,知张皎定然就在不远处,环顾一周,果然瞧见了他。 张皎刚刚杀死一人,拔出刀来,转身正对上他的视线,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刘瞻两耳之中轰地一响,胸口好像被什么击中,不痛,但当胸隆隆地一震,让他的身体又在马上晃动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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