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誉沉声回答:“我从未觉得皇帝是仁君...” “当初陛下用你父亲的死得到了狄戎五年不侵犯西南的保证,让边境的百姓平安五年。”李长治如此说,“他可能不仁心,但他是个好皇帝。” “可我父亲呢?”谢誉抬头看李长治,手上落下切断退路的白子,“无辜之人就白白牺牲了吗?” “在陛下眼中,死一个人是数字,死一万个人是数字,死百万人也是数字。”李长治神色平淡地继续落子,“一人之死可保万人不死,或许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那李家的所有人,在阁老的眼里也都是数字?” “忧明,话不能这么说。”李长治回答,“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生死都掌握在一人手里,所以即便是蝼蚁也要找出路啊。” 棋盘上已经胜负分明,李长治笑地有些苍凉:“只可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真相不言而喻,谢誉了然:“李会晓一个人不敢做这种事。” “忧明,会觉得这样便是贪官奸臣吗?”李长治道,“那清流,又都真的清廉公正吗?” 谢誉轻轻摇头:“人心难测。” “东窗事发,陛下总需要找人平息民愤。”蜡烛燃地只剩下一小截,李长治对着棋盘沉思几息,才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史书如何书写,都是写给活人看的。我做过的事情,一件都不后悔。” “您可还记得象牙雕荷莲观音,您也一样,揭去慈悲的面具是建立于痛苦的残忍。”谢誉问,“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清了,先帝年间,会晓还未及冠吧。” 谢誉将棋子收进棋奁:“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李长治抬手帮谢誉收着棋盘,“袁择明,卫雍晟,袁恭华,胡靖竹,会晓,我。谢誉,下一个就是你自己。” 哗啦一声,棋奁翻倒在地。谢誉抓着桌角,声音沉闷:“您知道了。” 李长治只道:“又过去二十日了,真是疼得要死——一把年纪了还要遭这个罪。” 白色的棋子噼里啪啦掉地遍地都是,却也无人关心。 “廿日敬发作的时候,你也是这种感觉吗。”李长治看向谢誉,虽是在问他却听不出丝毫的疑惑,“忧明,你觉得疼吗?” “我...” 李长治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你现在也已经感受到了吧,抑制药的药量变少,入夜浑身疼痛,难以入眠。五感逐渐消退,直至变成一个废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1)“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春日》 (2)“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出自《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3)“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出自《左转》“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灵感来源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后签订《辛丑条约》之时,慈禧太后如此对西方列强说道。凡事拿了大清赔款的国家,终将成为大清。本章大纲构思于德国大麻合法化后。
第六十三章 愿与愁 谷雨已过,李家之事平息,这位在位近七年的首辅如此凄凉的下场,京城内的流言蜚语也渐渐消失,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常态。 崇华殿内,兴庆帝看完折子,对谢誉道:“温赋溢回来了。” 谢誉低着头,让人辩不清脸色:“总督劳苦功高。” 兴庆帝用奏本敲着桌子,说:“李家人都已经认罪,朕依你所言,让罗胤超任职礼部侍郎。现下群龙无首,忧明,你可愿入内阁?” 谢誉拒绝道:“臣资历尚浅,年纪尚轻。陛下还是另择贤士吧。” “是吗,可是朕觉得你可以。”兴庆帝笑着,“毕竟这朝廷,现在已经算是你和温赋溢的天下了。” “臣不敢。” 兴庆帝语气听着温和:“还有你不敢的事?” 谢誉回答:“忠君报国之心,臣与家父从未动摇。” 兴庆帝听了进去,提及谢安,他倒是多了些思虑。虽不知兴庆帝今日的气缘何而生,但谢誉赌的就是他那一丝的旧情。 兴庆帝道:“你不怨朕?” 谢誉挂上笑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大殿之上静若无人,兴庆帝只手看着奏折,直到一桌折子皆批阅完毕,才分了些眼神瞥向谢誉,见他虽然站着却略略弯了腰,兴庆帝才道:“谢卿,身体不适?” 谢誉忍着呼吸间牵出的疼痛,回答道:“还好。” 兴庆帝挑眉,似是奇怪:“眼睛怎么了?” “臣无事,多谢陛下关心。” 其实他眼前的皇帝已经有些模糊了,其实他比别人都更早地知道身体在变差,尝不出味道的咸淡、夜晚看不清物体的边缘、感受不到利刃划破皮肉的疼痛。谢誉拿着笏板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与李长治说的一样—— 廿日敬得不到压制与缓解,五感渐退,自肺腑向外,日增疼痛。 兴庆帝轻笑一声:“既无事,便替朕走一趟楚国公府。楚云尽带功归来,朕有赏赐,你去宣旨。” “是。” 冯陈此时进殿禀报:“陛下,温总督来述职。” 兴庆帝点了头:“传。谢卿,退安吧。” 谢誉行过礼道:“臣告退。” 温谦行至殿内时,恰巧与谢誉擦肩而过。他刚准备开口道声好,便被兴庆帝打断:“总算是回来了,过来让朕看看。” 温谦答了声“是”,又回头看向谢誉。他走地极快,像一秒都不愿在这崇华殿多逗留。温谦不明所以,恰时兴庆帝道:“还没看够?” 温谦回过神,上前道:“并非如此。” 兴庆帝甚至有了心情开起玩笑:“你刚刚是在抗旨。” “陛下要罚,臣无可辩驳。” “说笑而已,怎么还真信了。”兴庆帝宽慰他说,“这有张安徽巡抚进贡的棋盘,过来与朕边下棋边谈。” 谢誉来楚国公府念过圣旨,才与楚山存一道走过庭院。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明明是回暖的好时节,却无人面露喜色。 楚山存先开口道:“令牌的事,多谢大人。” 谢誉缓缓摇头:“应该的。只是抱歉还是碎掉了。” 院中玉兰花盛开,楚山存坐于石凳之上,往盏里倒了些酒:“山东的秋露白,不知谢大人可愿与我小酌一杯?” 谢誉来到他对面坐下,委婉劝道:“楚公子,秋露白色纯味冽,容易醉人,还是少饮为好。” “我在元府,想通了一些事。”楚山存自顾自饮着酒,“他给我写了封信,在兴庆六年十一月。” 谢誉回答他:“归鸿一直很重视你。” 楚山存手里的秋露白一盏接一盏,停不下来:“他明明知道那已经是诀别信了,却还是连句好话都不跟我写,连派个人送来给我都不愿意。” “当时...”谢誉不知如何安慰他,隐约记起来这两个人当初似乎是在吵架,“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曾料到。” “早该料到的。”楚山存道,“我早该料到的。楚家树大招风,早就引了陛下猜忌。当初我明明觉得他去狄戎奇怪,却还是送他一送都不愿——” 可这一切的起因竟只是由于一块玉兰糕而引发的赌气与争吵。 一块无论对于楚家还是元家都不值一提的玉兰糕。 日渐西沉,楚山存捡起地上落下的玉兰花,似乎是今日晨起下人洒扫过后才掉下来的,还没染上尘埃却早已枯萎。楚山存问谢誉:“谢大人,你曾跟我说他要带我去个地方。” “是。”谢誉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树上绽放的玉兰,花瓣被阳光染上了一层金色,熠熠生辉。 “是哪里?”楚山存似乎已经有了醉意,“到底是哪里?” 谢誉垂下眼睛:“抱歉。” 他也不知道。 谢誉还记得当初楚山存听到他这么讲时的故作姿态,不屑一顾地说着“谁要跟他去”。他笑楚山存口是心非,楚山存说他自作聪明。 若是早些想到元淮生的意图,那他是否还会把这句话讲给楚山存听? 楚山存知晓谢誉也不会知道,他嗤笑一声:“真是无私。” 谢誉安慰道:“如此,他应该已经想过了。” “真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楚山存数落道,“一直都觉得我需要他照顾,从来没有把我当过一个大人。” “归鸿希望你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既然那么无私,怎么不再祝我一句妻妾成群,四世同堂?” “楚公子,你已经及冠了。”谢誉道,“他把你当一个大人。大人的世界情之一字的分量太少了。” 楚山存饮尽秋露白:“我知道啊。” 谢誉唤来下人把楚山存扶进内室休息,他独自走在离府的小路上,思绪万千。 父亲临终前说,他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母亲,最后悔的事也是娶了母亲。那时谢誉还不懂,父亲幸得一心人,可事与愿违,只能独留母亲一人支撑谢家倾颓后的漫漫长夜。 谢誉俯下身捡起玉兰,直身时的眩晕让他不得不靠在柱子上。 手中的玉兰花也是一朵败了的。 谢誉突然觉得楚山存说地没错,元淮生不是一个无私的人,他给楚山存留下那么多的期待,却一言不发地埋葬了所有的答案。楚山存所憧憬的未来,每一刻都有元淮生的存在。可如今朝花夕拾,余生者黯淡心伤。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无论是在明天还是后天,那些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都仍然好好地活着。 这既不属于愿望,也从未得到过保证。 “谢大人这是准备走了?” 女声响起,谢誉才从思虑中抽身,他看向苑内,竟是霍流荧带着世子在赏花。 “夫人。”谢誉颔首致意,“谢某这就准备回府了。” 霍流荧轻晃着世子的摇篮,朝他道:“可是云尽又胡闹了?还请谢大人莫介怀。” “楚公子已能独当一面,介怀不敢当。” “那便好。”霍流荧笑着说,“您一经过,世子便笑了,莫约是有缘。大人要不要来逗上一逗?” 风吹动着廊下的灯笼,穗子摇曳出重影。谢誉上前蹲下,拿起侍女递来的拨浪鼓晃了两下。 小世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朝他咧嘴笑。 灯火已黄昏。苑内一摇一笑,谢誉指尖颤抖地捏着拨浪鼓的竹杆,叮咚之声飘渺,耳边世子的笑都有些恍惚。 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一切好似黄粱一梦。 ---- (1)“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宋·秦观《如梦令·春景》 (2)“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出自《诗经·小雅·小弁》 *我好喜欢听《愿与愁》啊 写的时候满脑子都是*
第六十四章 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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