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小祖宗说乏了,要回家,他也殷勤地鞍前马后伺候着,若不是顾忌着给小云掌柜留点面子,他巴不得一路都抱着他走呢。 那住持送二人出崇福寺时,正碰着石阶上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前来朝拜。 隆冬正月,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衣,冰凉的雪水濡湿她身前的衣裳,她却毫无察觉。 往大雄宝殿的路泥泞难行,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虔诚地向神佛礼拜。 云胡禁不住驻足,多瞧了两眼。 “这位女施主的家中孩儿,前年高烧惊厥,中了偏枯,至今还卧床不起……”住持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默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女施主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山来给孩子拜佛祈福,两年来无论风雨,都不曾间断过……贫僧得了闲空,也会陪她诵经祈福,盼着她心诚能打动佛祖显灵,施恩于孩子,让他早日能恢复如常。” 云胡最是听不得这话,当即就红了眼眶,“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见君虽自诩不信神灵,此时也难得沉默下来,倘若有朝一日,神明成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想,他也会这么做。 ———— “自打昌多在甘盈斋作账房先生开始,我便无聊死了。”春华楼里,满崽支着脸颊,神色蔫蔫儿地同季子彧抱怨着,“还以为你来甘州,就能成日里陪我玩了,可是阿兄不许我打扰你温习功课。” “这几日学府休沐,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季子彧将挑干净鱼刺的肉,推及到他面前,“以后下学,待把阿兄布置的课业完成,我也能腾出空来……” “快拉倒吧……”满崽摆摆手,捏起块米糕,懒散地填进嘴里,“你有那闲空,还不如在家里休息休息呢……我是晓得我阿兄性子的,你别看他平时跟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你若真触着他的逆鳞,书不好好念,字不好好写,一准得挨念叨。” 季子彧苦笑,心里暗忖还真让满崽说对了,谢见君待他之严格程度,一点不亚于府学里不知他身份的古板夫子,好几次在书房讲学时,他因着心有旁骛走了神,可都挨了手板。 “那、那、”,他磕磕绊绊半天,也没能想出个两全的好法子来。 见满崽唇边沾了米糕的碎末,他下意识地抬手,冷不丁触碰到柔软的唇瓣,季子彧似是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如何还脸红了?”满崽不解。总觉得一年不见,面前这人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是、是这屋里的火盆烧得太旺了!”季子彧慌乱地躲开他的视线,残存着温热气息的手指不住地磋磨着衣角,仿若要将其撕开似的。 “的确是有些热。”满崽不觉有异,自顾自地顺着话茬接道。 似是当真觉得热了,他扯了扯紧扣在一起的衣襟,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季子彧倏地一阵口干舌燥,他连忙低下头去,一直到吃完饭,起身离座,都不敢再抬眸。
第215章 “咱们一会儿溜达到清雅阁听书吧?”满崽被投喂得有些撑肚子,他打了个饱嗝,朝着不远处的茶肆,冲季子彧扬了扬下巴。 “今个儿就不去了吧。”季子彧道。他起早出门前,答应了谢见君必然会赶在日落前回家,倘若未能遵守承诺,自己恐怕要失信于人了。 “可是我还没玩尽兴呢。”满崽微微敛目,语气里盛满了不高兴,“这太阳还没落山,寻常我同昌多出来玩,即便是戌时回家,阿兄也不会生气的。” “我陪你堆雪狮,玩投壶或者射箭都可以,咱们回去吧。”季子彧好声好气地劝导。他们俩本就身份有异,偏又是大晚上流连在外,更容易招人说闲话,他倒是不在意,可总得顾忌着满崽这啥也不懂的小呆子。 满崽权当是他乏了,蹙着眉头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轻啧道,“要不你明日起,便跟着我上先生的早课吧,我瞧你这身子骨实在不行,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季子彧哭笑不得,想来他在上京时,纵马骑射可谓是头角峥嵘,如今到了满崽这儿,自己却变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走两步就累的死脑筋,书呆子。 但只要能哄着这小祖宗赶紧回家去,即便被误解,他也无奈地认了,“对对、是我许久不曾走过这么多路,身子有些疲累了。” 满崽一副我就知道定然是这样的了然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阿兄说了,读书身健方为福,你呐,平日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别总闷在屋里捧着个书看起来没个尽头,都把自个儿学傻了……” 季子彧一面听着唠叨,一面催促着,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他二人进门时,谢见君正抱着大福从卧房中出来。 “今个儿去哪儿玩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原以为比早起约定的时间晚了些,会惹阿兄不高兴,他乍一听这话时,不由得咬紧嘴唇,刚要开口解释,就被满崽抢了先去,“在城南看了两场皮影戏,又去春华楼坐了坐,我本还想着等下去清雅阁听书,可是子彧说他走累了,索性就回家来了。” 谢见君闻之,侧目看了眼季子彧,早起这小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作保证那会儿,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依着满崽爱凑热闹的性子,今日大年初一,街上到处都是搭台子唱戏玩杂耍,不玩到尽兴,是决计不可能收心回来的,他本以为至少要过了戌时,才能见着这两小只呢。 “夜里寒凉,早些回来也好,我让王婶熬了鸡汤,你们过来喝一碗,暖暖身子。”说着,他率先往灶房走。 “怎么突然赶在这个时候熬鸡汤了。”满崽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句。 “爹爹有小宝宝了……”大福忽而出声,惊得两小只都停驻了脚步。 “阿兄,是真的吗?”,满崽一把扯住自家阿兄,惊诧地问道,险些将人拽一趔趄。 “是真的,云胡又有身孕了,冯大夫说已经两个月了……”谢见君稳住身形,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小少年的额前,“ 小兔崽子,冒冒失失的。” 得了准信的满崽,转头一个蹦高跳到季子彧的身上,八爪章鱼似的环着他脖颈,乌溜溜的圆眸中盛满了喜意,“你听着没?我可是又要做小叔叔了!” 季子彧身子僵得跟木头似的,他一面怕满崽跌下来想伸手去扶,一面当着大家长的面儿,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干巴巴地站在原处,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恭、恭喜你了!” 好在满崽一瞬的惊喜之后,便跳了下来,“阿兄,等让云胡给我生个小哥儿玩玩,我瞧着旁人家的小哥儿乖乖软软的,可喜人了。” 谢见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见你也是个小哥儿,怎地从来没有乖顺的时候?跟只猴子似的,不管不顾……” “我、我、”满崽莫名被噎了一嘴,回过神来,他上前抢过张着手讨要抱抱的大福,丢下一句“我再也不要理会阿兄了”的气话,掉头跑走了。 “满……”季子彧下意识想去追,要走时才想起谢见君还在这儿,他回眸躬身做了个礼,得了应准后,便忙不迭朝着满崽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 卧房里, 云胡侧倚在窗前,望着方才还热热闹闹,现在已经空荡荡的庭院,低声嗔怪道:“明知那小崽子气性大,偏爱逗他,这不把人逗急了,一等还得你费劲去哄。” “用不着我。”谢见君勾唇,将刚端来的热腾腾的鸡汤吹凉后,递到小夫郎嘴边上,“你不是也瞧见了?谢家那小子上心着呢。” 云胡轻抿了一口,只觉得喉间涌上来一阵阵恶心,他蹙着眉头,将勺子推远,“不想喝了,那股子醒腻味儿,闻着老想吐。” 谢见君把瓷碗搁放在离得远些的桌上,回身握住他微凉的手,覆在自个儿双颊上,“有件事儿,想要跟你商量商量……” 云胡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事儿?” “我原是打算等大福过完四岁生辰,就同他分房歇息,但如今你有了身孕,我想着总归是要分开的,不妨将此事儿提前些时日,你觉得如何?“,大福睡觉一向不安分,夜里被踢一脚,亦或者被杵一拳都是常事儿,谢见君担心小孩子没轻没重地,恐会伤着小夫郎,故而琢磨了一路才斟酌开口。 “但……”云胡轻抚着小腹,有些担忧道:“大福毕竟跟着咱们睡了这么久,冷不丁让他歇在旁个屋子里,怕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指不定要多闹腾呢。” “没事,我来想办法。” 谢见君撂下话,转日用过朝食后,就将王婶唤进连通着正室的一间小屋里。 “主君,这里面的桌椅床榻,都要清走吗?”王婶子接了差事儿,对他难得奢侈的行为表示不解。在她的认知中,主君和主夫二人的日子过得一向节俭,甚少有好好的东西割弃不用的情况出现,遂才多了句嘴。 “对……”谢见君语气坚定,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这闲杂的东西全搁去库房中,屋子空出来,我要置办别的家私。” 王婶子听此,立时就招呼府内家丁,忙活了两三日,将小屋中的一应陈设都搬了出去。 谢见君也没闲着,他带上大福,找了城中一位手艺精湛的木匠。 “瞧瞧,看有没有你心悦的家私。”他将木匠呈上来的各式家私的图样,悉数都摆到大福跟前,由着他挑选。 之所以折腾这一趟,说到底是谢见君想让好大儿能依照着自己的喜好来修缮卧房,毕竟有了参与感,对这间屋子才会有归属感。 大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新鲜有意思,阿爹说由着他挑,他便选自个儿心悦的图样,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满崽陪着一道儿“监工”,每日三遍五遍地去打探小屋的修葺进度。 眼巴巴盼了大半个月,小屋修缮好后,为了让他尽快地适应新地儿,谢见君嘱咐云胡和王婶儿常带他在此处戏耍,平日里睡午觉,也歇在这间小屋里,偶时得了闲空,夜里临睡前,父子俩就躺在新打的矮榻上嬉闹逗趣讲故事。 由此又打了些时日的预防针,大福这才缓缓地接受了要分开的事实,尽管这中间,他半夜在小床上醒来,发现身边只有自己时,也曾哭闹过几回,但都被谢见君好生安抚住了。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变暖,云胡的身子也愈发沉重了起来,好在这回腹中的小家伙安安分分地不怎么折腾,除去贪食以外,他没受太多罪,就连冯大夫都说这胎坐得极稳,府中家丁,连同着甘盈斋的伙计,以及府役们都在猜测十月底出生的小娃娃,定然是个小哥儿。 谢见君私底下也曾琢磨过,想着有大福这小汉子在前,若真能再得位似云胡一般水灵灵的小哥儿,的确是一桩喜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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