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被当众拆台的阮棂久连连咳嗽,大概是被气的。 反而是被选中的唐少棠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同门。 留下的人会意,也散了。 最后,只剩下碧青一人,固执地站在唐少棠身侧。 唐少棠罕见地冷冷下令:“走。” 碧青却摇头,道:“奴家陪着公子,也好有个照应。” 她是婵姨的婢女,既然已经不能再侍奉左右,念在往日的情分,至少该替旧主照看着唐少棠。 唐少棠看向碧青,一双浅色的瞳孔如古井无波,了无生趣。 他说:“我不需要。” 本无求生之意,何需他人照应。 碧青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自认比唐少棠世故狡猾得多,比如,她很清楚此刻该说什么话来打动对方。 于是她说:“除了霓裳楼,奴家无处可去。” 和你一样无处可去,所以不走。 唐少棠终于妥协,不再出言赶人。 蓑衣翁看着唐少棠随车队领头人的指引,上了后头的一辆马车,显然是在阮棂久的安排下与十文同乘。碧青则换上了婢女的衣裳随行。 蓑衣翁:“……” 他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并没有阻拦。 从目前阮棂久对唐少棠的态度来判断,蓑衣翁认为阮棂久绝不会加害对方。 故而他相信,在事情弄清楚之前,自己没有任何必要与阮棂久当众抢人。 何况,万一是这一切只是阮棂久故弄玄虚刻意为之,想在他身边埋下一颗棋子呢? 与其留在身边,不如等他回去多方查探得出可靠的结论后,再来也不迟。 …… 香炉软枕的马车内,阮棂久摊开宣纸,落笔写下一行字。 字如狗爬,不堪入目。 阮棂久:“……” 他团了纸,又取了一张重写。 这一回,总算能依稀辨识出个横折撇捺。 一字一字,默写的正是他在洞穴岩壁上背下的名字。 他在黑暗中的目力极佳,被藤萝遮挡的字迹逃不过他的眼睛。当时没能记全,后来跟十文重新进洞大致看了一遍,总算记了个七七八八。 但光是这几个名字,也足够他推断出池峰岚原本想找的所谓“信物”“纪念”究竟为何。 原来是他想多了,池峰岚要找回的东西与唐少棠毫无关系,而是与蓑衣翁性命攸关。 他要找的,是名册。 记载了遍布江湖山川大地五湖四海,无名无姓品貌不详的蓑衣翁的名册。 阮棂久下笔的手倏忽顿了顿,松了力道,笔杆直直下坠跌落在他脚边。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面色倦怠地靠在软塌上闭目调息。 世人皆传无寿阁中人,尤其是阁主与鬼煞皆百毒不侵。 事实并非如此。 只不过是寻常毒物与他们体内的蛊毒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毒性尚未来得及发作,就已被消融罢了。 但所谓的消融也有限度,积攒过了量,终会遭反噬。 何况他的身体到底是血肉之躯,并非铜墙铁骨,各种毒素在他体内翻江倒海互相争杀,他如何能无知无觉,不痛不痒? ---- 作者有话要说: 短是短了点。
第86章 路迢迢(6) 与鲜少离家的唐少棠不同,碧青是走南闯北的过来人。见识过朱楼碧瓦下的宾客满堂,也窥见过榱桷倾折处的苟延残喘。 见过世面,却没见过今天这般阵仗。 她仰首见马车四角坠挂着锦缎金铃,俯首又见铁制的轮轴,心中暗叹:丝绸铸铁贵如金,在此处用得毫不吝惜,所谓富可敌国,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行路途中,更是有人快马加鞭送来周边酒楼的名产。数九寒冬的天气,仆役端进马车的八珍玉食尚散着腾腾热气。都不知得花去多少银子耗费多少人力,才能享得如此待遇。 然而,阮棂久破天荒的不吃也不喝,一挥手让人把食物一股脑儿全转送到了他身后的另一辆马车上。 十文别扭地使着筷子夹起粉白晶莹的蒸饺往嘴里送,吃完了一笼,才发现马车内的唐少棠别说动筷子了,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十文抬起筷子指着对方的鼻尖,催促道:“吃饭。” 唐少棠:“……” 十文:“吃饭!” 唐少棠根本不搭理人。 十文:“你不听话,我要去告状了。” 他像个被欺负的孩子,扬言要回去找家长告状。 唐少棠终于掀起眼皮,瞥了十文一眼,仍是无所畏惧。 十文:“我真去告状了!” 他言出必行,立刻甩了筷子跳下马车,也不好好走路,踏着别人的肩借力向前一跃,上下几个起落后,稳稳地停在阮棂久的马车前。 既不禀告也不求见,直接用头排开层层叠叠的厚重帷裳,向马车内的人抱怨:“他不吃饭!” 阮棂久好好端端的在调息打坐,就见一颗人头钻进了车厢,扯着嗓门高声嚷嚷,险些嚷得他岔气喷出一口老血。 阮棂久:“……” 这能怪谁呢? 是他安排的十文与唐少棠同乘一辆马车,是他命令十文盯着人吃饭,也是他嘱咐十文有事要立即禀告。 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可不就是他自己么。 虽然心里婆妈,阮棂久面上可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关切。他放下狠话:“传我话,他一餐不吃,他随行的婢女就一餐不得食;他一日不吃,就一日不得食。随他选吧。” 十文磕磕绊绊重复了好几遍方才记全了话,欢天喜地地回去传话。 …… 阮棂久望着十文离去的方向径自等了半晌,见十文没回来打扰,就知道他的话效果显著,唐少棠一定肯吃饭了。 阮棂久卧靠在金丝软塌上,手里捧过个汤婆子取暖,虽然饿着肚子,但舒适温暖的环境仍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按理说习武之人,少吃一两顿、两三顿根本不碍事,即便是有伤在身,也不至于少了一顿饭人就不行了。比如他自己,此时就因为体内剧毒相争导致经脉紊乱,根本吃不得东西。 既然如此,何必劳师动众非让十文盯着唐少棠吃饭呢? 连阮棂久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略带倦意地揉了揉太阳穴,放下汤婆子,阖上眼试图继续调息,眉头却已经蹙成了一团。 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一桩琐碎的往事,如小荷尖尖的一角,逐渐浮出水面。 …… 都说无寿阁的新阁主一出任,就是个无端杀戮,翻手起毒云覆手落血雨的疯子。 但其实阮棂久刚当上无寿阁阁主的那会儿,是清净过一些日子。甚至于当时的他,看周遭的一切都带了点儿新奇的趣味。无论是房屋还是器物,就连那几个后来虎视眈眈想取他性命的长老,一开始在他眼里也没有多么不顺眼。 当时的他,既没有终日杀气腾腾,也尚未生出杀鸡儆猴,以杀止杀的可怕念头。 没人的时候,他喜欢坐在有天井的大院里,看天上的云朵,地上的花。 一日,一只误入此间的瓦雀跌跌撞撞地从房檐上摔落,正巧坠在他脚边,摇摇晃晃地爬起后不断徒劳地扑棱受伤的翅膀试图再次飞翔,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惊惶四顾,微微弱弱的啁啾之声惹人怜爱。 许是穷极无聊,又或是心生恻隐,阮棂久拾起受伤的雀鸟,替它包扎好伤处,随手就养在了院子里。 雀鸟是虫豸的天敌,十文每每经过,都要抱紧自己装满蛊虫的宝贝盒子,冲无名的雀鸟龇牙咧嘴地表露敌意。 阮棂久哭笑不得。 十文养的蛊虫,无寿阁养的蛊虫,哪里会是普通的虫子? 若是真和鸟雀打起来,还说不准究竟是吃了虫子惨遭毒毙的鸟雀惨,还是被囫囵吞下肚的虫子更惨。 不过十文对小雀鸟的敌意倒是提醒了他,万一哪天这小东西在院子里胡乱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毒物,可不就死透了。 于是他学着做了一个粗糙的鸟笼,暂时将雀鸟养在屋中,又在笼底存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偏偏这倔强的小东西,就是不肯吃饭,整日扑棱着想逃。 阮棂久新任阁主不久,并没有太多闲情逸致来照顾,没多久就忙得天昏地暗,顾不得回院子查看了。 但他也没多虑,想着求生是一种本能,只要准备了足够的水和食物,那小东西总会吃的。他想,等它自己养好了伤,便放了出去,总好过与他一般困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鬼地方。 数日后,他处理完阁中棘手的大事,身心俱疲地回到院中,坐在他最喜欢位置望天望云的时候,突然觉得安静得异常,方才想起许久不曾闻见雀鸟的叽喳声。 他匆匆回了屋,推门而入的刹那,迎接他的不是一个鲜活吵闹的小生命,而是坠地的鸟笼,以及羽毛散落满地后的狼藉。 那只小小的瓦雀早已干瘪僵硬,活活饿死。 它的头上身上都是撞击鸟笼后留下的伤与血。 阮棂久:“……” 后来,乔长老见他闷闷不乐,问出缘由后告诉他: 瓦雀是不能养在笼中的。 一旦失了自由,便也失了活头。 …… 马车中,阮棂久缓缓睁开眼。 唐少棠不比麻雀。 囚禁两三日的功夫,不至于就此殒命。 但唐少棠还不如麻雀。 麻雀尚且知道奋勇求生,求自由。他却不会。 初见时,他一度觉得唐少棠死气沉沉,像个心如死灰的死人。还曾在心里大言不惭地想,先救活了再说。 后来,他似乎浇灌出了一点生气。 可这一点点生气,如今又被他亲手扑灭了。 …… 马车外,车队的领头人隔着层叠的帷幔都能听见车舆内的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不由心中起疑。 他姓洪名广韬,虽外貌是个五大三粗的硬朗汉子,心思却并不粗糙,跟了他家老爷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识人的本事并不差。 他老爷的这位贵客,虽未当面明说,但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他心中有数。 都说无寿阁的大人物擅驱蛊驭人,自己百毒不侵不说,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更是诡谲似妖。既然这马车中的人就是无寿阁的大人物,怎会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他这个样子,真能帮上老爷吗? 一轮罕见的望月当空,率队的人向着明月驱鞭策马而行。他虽心事重重,行路却并不拖泥带水,马儿脚步踏得稳健有力,在苍茫月色中连夜疾行。 一个时辰后,洪广韬吁声勒马,身后辘辘的车轮声随之渐止,堪比朱轮华毂的车驾平平稳稳地停在了驿站门前。 风吹草动,一双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将凶狠的目光投向车队,亮出了寒光凛凛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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