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 蓑衣翁满意地点点头,冲唐少棠道。 “走。” 唐少棠置若罔闻。 离了雪域迷阵,他的思绪就混沌凌乱。 楼主的嘱咐,往日种种,反复在他脑海里交叠出现,搅得他不得安宁。 故而蓑衣翁出手偷袭时,他并未招架自保,而是无动于衷地站着。 此时就这么看着他们出现在自己眼前,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明明说的都是浅显易懂的大白话,可他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听不进去,却仍然理解了事情的走向。 只因这一切太过熟悉。 不久前,婵姨恰恰是用差不多的语态逼问阮棂久,是要与他一战分生死,还是接受酒约。 阮棂久当时的选择,让他有所触动。 但此刻重温,仿佛一个笑话。 他,唐少棠,何德何能,足以当做威胁无寿阁阁主的筹码? 蓑衣翁见唐少棠不肯乖乖听话,顾及阮棂久面子没有再痛下毒手,只抬手掰上对方的肩膀,意欲强行带走。 谁料眼尖的阮棂久眼角瞥了一眼,又发话了。 “唐少棠,你若是识相。进了城,我便予你霓裳楼门人自由。若是顽固不化,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唐少棠闻言,终于掀起眼皮,淡淡地望了阮棂久一眼,道:“望阮阁主遵守诺言。” 阮阁主三个字落地,字字敲打在阮棂久心头。 这三个字称呼的是他阮棂久,与阿九没有一丝联系。 听出了唐少棠话中的嘲讽,阮棂久只偏头“哼”了一声,便同十文一道跃上高坡。 蓑衣翁:“……” 他心里暗讽这位阮阁主真是会做人会拿主意,这下好了,替他做主把人都放了。 这些人将要重获自由的人之中,想必也包含了唐少棠吧。 替他蓑衣翁闯毒障,换这些人的自由,阮阁主还真是不肯吃亏啊。 蓑衣翁:“嗯?” 只见阮棂久和阿九上了高坡,唐少棠径自跟了上去,依旧没有把他蓑衣翁放在眼里。 然而这一回,蓑衣翁不怒反笑。 他与阮棂久二人合作,真正下了杀手的人是他蓑衣翁。 但有趣的是,唐少棠的恨意自始至终都只集中在阮棂久一人身上。 不得不说,这都是多亏了这位五行缺虐的阮阁主自己的努力毒舌,才换来如今的结果。 何苦呢? 分明把人放在心上,偏要将仇恨引向自身。 怎么,是怕唐少棠找他蓑衣翁报仇会吃亏丧命? 蓑衣翁拂袖摇头,叹这位年轻的阁主竟然如此优柔寡断,不堪大任。 这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既然做出了阁主应做的抉择,又如何能随阿九的心,护一个阁主不该相护之人。 到头来,只会在两难中越陷越深,不得善终。 当年的池峰岚,难道不是正因如此,才成了今日的蓑衣翁。 “你们在此等候,好好看着俘虏。” 他回头叮嘱完下属,一纵身也跟了上去。 …… 高坡上白骨累累,无一人生还的迹象。一侧有座藤萝密布的洞穴,迷离的紫雾似是从洞中而来,顺着风势吹向坡下鲜花盛开的山坳。 十文并不畏毒,正站在洞口附近好奇地张望。阮棂久俯身粗略地查看一具具衣着破烂的白骨,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唐少棠则默默立在远处,什么也不做。唯有蓑衣翁耐着性子蹲在白骨旁仔仔细细地翻找。 片刻后,阮棂久忍不住发问:“你是来找人,还是来找东西的?” 翻来又覆去的,找什么寻得这么细致? 蓑衣翁拍了拍手起身,答:“哈,阁主好眼力,老朽来寻人,是因这人从老朽这里偷了一样东西。” 阮棂久:“偷了什么玩意儿,需要你蓑衣翁亲自取回?” 蓑衣翁之首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寻回的宝贝,会是什么? 蓑衣翁:“一件信物罢了,于老朽而言是个纪念,旁人拿了去也无甚用处。” 听着又是信物又是纪念的,阮棂久心想或许与唐少棠有些联系,便忍着厌恶,又蹲身一同翻找起来。 半晌,除了捡了几块破布,两人一无所获。 滴答,滴答,山间气候多变,方才还遥遥挂在天边的黑云已然覆顶,豆大的雨点儿猛烈地砸向地面。 紫雾氤氲的洞穴里刮来一阵潮湿的狂风,将毒性不明的乌烟瘴气吹散了个干净。 阮棂久快步走向洞门,信手拔下脚边郁郁葱葱的野草,捻在手心掂量着毒性。十文突兀地凑了过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黑漆漆的山洞,又指了指天说:“下雨了。” 阮棂久正专注观察手中青草,头也不抬地敷衍道:“现在还不准进去。” 十文碰了壁,又把目标移向离自己较近的唐少棠,重复道。 “下雨了。” 唐少棠:“……” 唐少棠不懂十文的意思,也无意与无寿阁中人攀谈,只将目光定定地投向虚空一角,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 十文屡屡受挫仍不放弃,他又走了几步,行至蓑衣翁面前,提高了声量,说:“下雨了!” 蓑衣翁好脾气地应和:“……确实如此。” 许是他回了话,十文得寸进尺,说:“我讨厌淋雨。” 蓑衣翁点点头,附和道:“冬雨寒凉,的确不讨喜。” 十文却皱了眉头,扭头冲着阮棂久喊:“下雨了!”然后手指着人蓑衣翁,不知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洞边的阮棂久蹲着身子又摘下一根杂草细细琢磨。 至于十文的意思,他不用猜就知道答案。 “老人家的斗笠和蓑衣你也要抢,你问他答不答应?” 十文当真听了阮棂久的话,直言不讳地指着人头上的斗笠与身上的蓑衣,问:“给我。” 语气不善,不似询问,像极了抢掠。 蓑衣翁:“……” 无寿阁出疯子,看来不假。 十文武功虽高,心智分明有缺,敢把这样的人当心腹还随随便便放出来,这位阮阁主当真是“慧眼识才,知人善用”。 十文不依不饶地伸手:“下雨了,我讨厌下雨,给我。” 他像个向大人讨要玩具的孩子,大人不给,眼看着就要闹起来。 蓑衣翁尚未走到头的这一生,跨过荣辱,经历大起大落,人们有的曾对他给予厚望,有的则落井下石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还有更多人向他提过请求,求教,求友,求和,求战,甚至求饶……唯独没人敢,也没人提要当面扒了他这一身蓑衣。 一时之间,他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想来他的孩子若是在世,不知会否像十文这般任性,无理取闹地向他讨要玩具。 蓑衣翁:“!” 思念家人,美人如云,眼缘…… 蓑衣翁如遭雷击,双目圆睁,愕然扭头看向唐少棠。 阮棂久旁敲侧击时提供的零星线索,终于汇聚在一起,编织出一个荒唐不经却又合情合理的答案。 唐少棠,姓唐,名少棠。 海棠…… 蓑衣翁右手紧紧握上止不住颤抖的左手,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按压下心中的震颤。 阮棂久是什么意思? 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想利用模糊不清的话来误导我,让我对唐少棠手下留情? 难道秋婵当年给我看的死婴,不是我的孩子? 她又为何要留我儿活口? 正当蓑衣翁心神俱颤之际,阮棂久终于站起身,甩飞了手中野草朝身后众人招招手。 “不是根深蒂固的毒,暂时无碍,可以进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孤寡码文,有糖!挖挖就能吃到了! 躺了躺了。
第84章 路迢迢(4) 山洞里阴暗潮湿,时不时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落在耳畔,岩壁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茂盛的藤萝,曲折缠绕的枝蔓仿佛在众人头顶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随时会当头罩下,将底下的人儿当头裹住,不得脱身。 稀稀疏疏漏雨的洞顶洒下微弱的光,正是靠着这丁点儿光亮,由阮棂久带头向洞内徐徐探索。他身后依次跟着十文,唐少棠和蓑衣翁。这个顺序虽是自发形成,却也颇为讲究,十文隔开了阮棂久和唐少棠,蓑衣翁殿后离洞口最近也最安全。 蓑衣翁本想细细观察唐少棠的面容,试图从中辨识出更多记忆中的故人之貌。无奈山洞光线晦暗,根本看不清面目。索性山洞不深,没走几步就到了头。 与高坡上的惨状相似,洞穴内同样没有活人,只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或许是藏在洞中免受风吹雨淋的缘故,这里的尸体皮肤表面完好,未有腐败的迹象。 阮棂久头也不回地问蓑衣翁:“有你要找的人?” 进了山洞,阮棂久仍不忘密切注意墙壁上的藤萝与地面的泥土。洞外的青草只是表面染毒,而非从根系浸透,可见这毒并没有种的根深蒂固,更像是有人定期向洞外散布,方才造成了山坳间持久不散的紫雾缭绕。 但山洞中已无活人,现在的毒雾又是如何形成? 难道他们现今所见,只是之前散毒后的残留? 他们来的时间就这么凑巧?正好抓住了毒雾将散未散时的最后一点痕迹? 蓑衣翁:“……” 闻言,蓑衣翁方才回神,不露声色地从唐少棠身上移开目光,环视一圈后,道:“此地光线昏暗,老朽老眼昏花,实在辨不清面目,恐怕要劳烦阁主走一趟,替老朽把下属喊来,将这些尸体搬出去查看了。” 阮棂久:“让我跑腿?” 利用完了就甩? 是真跑腿,还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要支开我? 这老头说的话到底几句真几句假,他是在找人?找物? 他所说的信物当真存在?是什么东西还不想让人看到? 阮棂久:“喊人?简单啊,十文,去带……我数数。”他粗略数了下地面的尸体,“就当两人抬一具,带十个身强体壮的过来。” 阮棂久转头笑对蓑衣翁:“喊人而已,不是非我不可吧?” 蓑衣翁面露难色:“这,十文小兄弟虽机敏,恐怕还喊不动老朽那些不中用的部下。” 他们都是自己一手□□出来的,怎会轻易听从他人指挥。 阮棂久身居阁主之位,又与他蓑衣翁有合作,算得上平起平坐的身份,他去传话,勉强有说服力。但十文算什么? 阮棂久耸耸肩,自说自话道:“十文,十个手脚俱全的活人,带来。” 十文领命,转身就走。 蓑衣翁:“?” 阮棂久摊手,无赖道:“无妨,我让他带人来,不是传话。” 蓑衣翁面色一沉,终于理解了对方话中深意后,眼底浮现愠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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