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棂久的烦恼仍在,愁闷却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别样的心思。 他恍惚回到初见时,唐少棠也是这般毫无预兆地凑近,送上了一份意料之外“报酬”。 当时的他……是如何反应的? 暴跳如雷? 想生生劈了对方? 现在的他……又是怎么想的? 阮棂久:“……” 他的思考瞬间停滞,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办法去想。 只没来由地觉得夜风过分暖和了。 否则怎么脸上不觉得凉,反而觉得烫呢? “咳,杨大夫他人呢?” 可怜杨大夫替这帮人忙里忙外,出门未归却无人在意。 只当他又去追心心念念的姑娘了,连口热汤也没给他留。 唐少棠:“……?” 阮棂久:“……” 他说完就想掌自己的嘴,好端端的提别人作甚? “其实我是想……” 想多活几年了。 想问问收了暮天红的杨沐廷,能不能想个办法,续一续他的短命。 听闻阮棂久要找杨大夫,唐少棠脸色微变,问:“你……旧伤复发?” 他没有提蛊毒,只已旧伤一词模糊带过。 阮棂久干脆利落地否认:“没有!” 你别板脸,看得我心里不舒服。 “说起来,你是如何治的我?” 落水得救后,我体内的蛊毒也跟着平静了,总不至于着了凉就安分了吧? “……” “?” “我有灵丹妙药。” 阮棂久伸手就往对方身上探:“藏哪儿了?我怎么不知道?” 唐少棠往后退一步避开他不规矩的手,说:“你给我的。” 阮棂久上前一步,逼问:“我给你的?” 唐少棠点头,又后撤一步:“你在阮府给的我。” 阮棂久咄咄逼人道:“那些药可治不了我。你不说实话?” 唐少棠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不再退让,反问:“你与我说实话了吗?”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与我说过实话。 阮棂久:“一码归一码,这是两回事。” 这是要跟我翻旧账? 唐少棠:“既如此,等你肯说了,我便回答你。” 阮棂久蹙眉,问:“你要我说什么?” 唐少棠:“说……” 他如鲠在喉,突然失了声。 说……你毒入肺腑,时日……无多…… 唐少棠只觉呼吸艰难,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你……” 说……你会不会救自己? 阮棂久见唐少棠脸色不对,忧心道:“你怎么了?” 唐少棠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淡淡道:“……没什么。” 你不会告诉我。 如果不是秋海棠,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的事。 阮棂久:“?” 我说什么了?看把他给气的? “哇啊!”一声惊叫划破夜空,仿佛抓住天降的救命稻草般,唐少棠与阮棂久同时转身奔向声音的来处,叠声问: “什么事?” “怎么了?” 江云雀指着十文面前的坑,支支吾吾道:“他,他挖出来了……” 一截白骨。 阮棂久盯着那截白骨端详了片刻,确认这不是十文临时埋入土的“玩具”,方才冷冷道: “挖。” 一声令下,连北望派的师兄弟们也拿来了铲子、簸箕、木棍等工具,一并帮忙挖了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具完整的骨骸就呈现在众人面前。 阮棂久俯身细细端详了片刻,直接上手摸了摸圆润的头骨,喃喃道: “怪了。” 唐少棠顺着他动作,视线落在无名头骨之上一瞬,立刻心领神会,转身赶往前院。 楚告天也凑过来看了看,当即变了脸色对身边同门道:“我随唐少侠去追查此事,师父那边……瞒不住,如实相告便是。师弟,你照顾好大家。” 张世歌:“嗯。” 江云雀初入江湖,见不得死人,故而一直没敢仔细看白骨。此刻,她躲在张世歌身后的轻声问:“师兄,你也看出什么了吗?” 张世歌答非所问地安抚道:“小师妹别害怕,有我保护你,没事的没事的。” 小师妹从未真正经历过江湖险恶,双手未曾染血。 他希望她能永远这般天真无邪。 阮棂久冷冷道:“既入了江湖,早晚都要看的,你能护她一世?丫头自己过来看。” 他人的事,他旁观者清,知道该面对的跑不了。 可一旦换做自己,明知瞒着没用,却还是自欺欺人地拖延,他又有什么立场教训别人? 江云雀挪了挪步子,想着自己将来终要独自行走江湖直面死亡,便鼓足勇气走向阮棂久。 阮棂久问:“听说这里的树不少都是你们北望派种的?” 江云雀点点头,说:“对,但我们种树的时候可没埋着……埋着……” 阮棂久:“没几年的光景,化不成白骨。这尸体是用毒化去的。”他指着骷髅道,“既然这毒无法腐蚀骨骼,自然也化不去更难缠的东西。” 江云雀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顺着阮棂久手指的方向,小声问:“更难缠的东西,在头上?” 阮棂久:“三千烦恼丝,可不是说化就能化去的。” “埋在地底下,没有野兽破坏,没有狂风席卷,如何会消失的一干二净?除非……” 江云雀捂住嘴惊呼:“他本来就没有头发?!他是个和尚?” 阮棂久:“不错。” 江云雀只觉一股恶寒爬上心头。 她记得师父曾说过,他与这里原先的主持曾是故交。 只是这位僧人多年前云游四方未归,没留下只字片语的交代,就由曾经亲手救下的弟子继承了的主持位置。 如果,这位僧人并未云游呢? 他一直在这里。 寸步未离。 江云雀惊愕地看向一眼望不见的庙门。 她记得现任的主持曾笑眯眯地迎接他们,告诉他们,师父远游四方,由他继承衣钵。 她记得,他还说,老主持对他有救命之恩,恩深似海,永不能忘。 分明是永不能忘的恩情,为何会恩将仇报? 人心,怎能险恶至此? ---- 作者有话要说: 胡言乱语小剧场: 阮棂久:杨大夫人呢? 唐少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提别人? 阮棂久:你要我说什么? 唐少棠:被你气死了。
第125章 将见故人(7) 这大半夜的,十文在院子里挖土,手上偷拿来的地瓜还没种上,却挖出一具白骨森森的尸体,牵扯出一桩恩将仇报的惨案,怎么想怎么渗人。 在场的众人分头行动。唐少棠与楚告天去了前院缉凶,林儒安和江云雀虔诚地拜了拜无名的尸首,叨念了几句“前辈泉下有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千万别找错仇家”之类的话,便去找连青山道明情况。 人陆陆续续走散了,剩下阮棂久,十文,张世歌三人杵在院子里,围着一具白骨不声不响。 对他们来说,死尸已经见惯不怪。 无论第一次碰上时曾是多么狼狈惊慌,如今也只剩下几乎麻木的冷静。 尤其是自小生在无寿阁的阮棂久与十文,他们几乎是亲眼见着身边人,一个个最终变得丑陋狰狞畸形可怖,在哀嚎与挣扎中,带着不甘于恐惧被推向绝望的终点。 那一幕幕活人化腐朽的瞬间,远比深埋地下白骨骇人。 阮棂久望着无名的枯骨,若有所思。 “……” 许多事,许多人,十文记不清,也记不得了。 阮棂久也是一样。 他不敢笃定自己记得一清二楚,毫无差错。 但他是不是会依稀想得那些故人的面容。 真正的阮家公子的脸,十文口中的月姥姥的脸。 他们曾经鲜活过的表情,他们最后在苦痛中扭曲的表情。 他还记得,真正的阮家公子是个十分爱干净的小少年,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都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清爽体面。他不但自己讲究,还喜欢教人讲究,像个教书先生一样,逮着机会就跟人讲道理,掉书袋。硬是把一群听不懂人话的小兔崽子,教出了个人样。 月姥姥也不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她叫阿月,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没上过学堂,不识字,但她特别喜欢说话,还从以前欺负过她的野孩子口里学了不少污言秽语,时常跟十文追追打打,非逼着人家喊她姥姥。她其实很爱漂亮,会一个人偷偷躲在角落学扎辫子。她还很会照顾人,会把吃的东西偷偷塞给外貌消瘦的十文。她还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想将来穿大红大绿的花裙子,当个美美的新娘。 而十文…… 这个因为先天不足,被爹娘用十文钱卖给了人牙子的孩子,洗衣做饭干农活,样样都很擅长。他以前不傻,他记恩也记仇,固执地给自己起了“十文”这个名字,只为永远记住那个待他凉薄的家。 他们本可以过着平静的生活,活得像个人。 但无寿阁的老阁主,将他们视作蝼蚁玩物,让他们变成了鬼。 有的成了真的鬼,离了悲惨的人世。 有的……活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阮棂久盯着半掩在泥土下的枯骨,自言自语道:“前辈也是受人所害,你说说看,人不比鬼可怖?” …… 唐少棠与楚告天踏入前院时,主持的屋门敞开,院子里有血迹与打斗的痕迹,人却已经逃之之夭夭。看来是有人先一步动手,与这假冒的主持有过一番恶战。 楚告天出了寺庙去周边追查,唐少棠则踏进老和尚的屋子,拨动灯芯,借着微光在屋内翻查线索。 他随手翻开一册手抄的经书,密密麻麻的字跃入眼帘,他顿了顿,依稀觉得字迹似曾相识…… 老旧的木门咿咿呀呀被人推得更开,阮棂久大摇大摆地入内,一进门就瞥见唐少棠烛光下的身影,原地欣赏了片刻,就整个人凑过来要一起看对方手中的册子。这才看了一页,张口就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这字写得挺丑啊。” 唐少棠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阮棂久。 他记得在丰源镇,范骁曾问过他二人谁的字好看,依阮棂久当时的反应来猜,他的字约莫并不端正,极可能根本拿不出手。 阮棂久回看唐少棠,虽无凭证,仍立刻直觉出自己这是被人小看了,故而反问:“怎么?我字不比他写得好看?” 唐少棠:“……” 阮棂久的字……他是见过的。 霓裳楼,以冬草刻在覆着冰霜的石板上,自称阿九的无寿阁阁主,头一次写下他真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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