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望了一眼身后的稻禾,对村长说:“莫叔,你们回去搬戽斗来吧,待会让嫂子们慢慢割,我们几个力气大的来打谷。” 割下的稻禾不能久晒,谷粒容易掉进地里,而且禾杆晒得太蔫巴,不好敲打。 村长安排清澄夫妻回去,他家里有个戽斗,又说:“去你老叔家搬个来,我前头和他说好的。” 戽斗不大不小,够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用,打谷很费时间,家里这么多男子,用两个才排得开。 清澄夫妻收拾了东西挑回去,兰婶就留下来割稻。 低头重新挥着镰刀,日头炙烤着背膀,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一层层盐渍干结在背上。 风像是从火红的灶膛里刮出来的,吸进嘴里,割得喉咙血痛血痛,口水都不敢咽。 莫非个子大,蹲在地上更是受罪。 等到戽斗搬来,他总算能直起腰了。 两个戽斗,他和村长用一个,剩下两兄弟用一个,婆媳几个只管割剩下的稻。良樱和良梅姊妹也来了,帮着把稻禾搬到戽斗边,省得打稻的人要跑来跑去。 呼喝声四起,整个田畈热火朝天。 稻尘扬到脸上,混着汗水淌到脖颈和脊背后,又痒又辣,擦都不能擦。 额角的汗滴进眼中,也只敢轻轻拭一拭,再用力挤挤眼眶,再难受都只能忍着。 莫非自己干得卖力,却反客为主,一遍遍喊大伙多歇。 他晓得,自己不歇,村长他们更不好意思停下,可这时候,是不能拼命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他能做到的地步,村长他们肯定做不到。 早上挑来的两壶水喝得精光,时间也不早了,兰婶捶着后腰回去烧午饭。 莫非喝了一大口水,笑着朝兰婶说:“婶子,你可不要给我弄什么肉菜端来,昨儿我去过县里,家里买了肉的,不吃就坏了。” 兰婶咄他一下,半是埋怨地走了,小姊妹俩也跟着回去重新抬水来,余下几人继续干着。 日头升到头顶,地上烫得站不住脚,人人都像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村长率先停了手,抻着老腰说:“都歇着罢,再热下去不得了。小非,你可真是要回去吃饭?”见莫非点头,他接着说:“那你先走,我们把稻谷挑回去也歇着了。下晌过了申时再来田里,你莫呆憨,一个人又早早过来,小心热坏了。” “嗯,那我就从这里走了。”莫非也没客气,上岸就往山脚走,大步甩得飞快。 村长让两个媳妇和娃儿也先回去,自己和儿子们小心把戽斗里的稻谷用畚箕铲出来装进谷箩里。 这是一家的心血及命脉所在,每一粒都极为珍贵,哪怕跳脱如莫清澄,也是小心翼翼,把缝隙和角落里的都捡了出来。 地脚边,打稻时飞扬出来的瘪谷壳,也要仔细捡回谷箩里,挑回家用扬车扇出来,磨成细糠,喂鸡喂猪喂牛,都是极好的。 甚至人饿极时,也能靠它活命。 不管天旱不旱,产减没减,这田里出的东西,一样不落,都要搬回家。 莫非没有直接进家门,而是先绕到后稍凹坑里洗了个痛快,才光溜溜拎着湿衣翻进院子。 一进院子就闻到饭香,还没见到人,他就大喊:“冬冬,冬冬!” 哪怕没有什么事,光是喊出这个名字,心里都是快活的。 冬冬奔出来,看他光溜溜的,还吓一跳,再看见手上的湿衣,赶忙接去晾,嘴里说:“衣服在凳上,快去穿。饿坏了吧?喝口水,我马上来打饭。” 莫非顺势贴上冬冬的后背,看他晾衣服,等人回头恼他时,马上凑过去又亲又咬。 冬冬软在他怀里,被抱进灶屋,嗔怪道:“你真是不怕累!” 莫非嘿嘿笑着,仍是单手抱着他,走来走去端菜打饭。 胳膊扬了一上午,这样沉沉地坠着,他反觉得舒服,也是奇怪了。 屋外骄阳似火,两人黏糊糊吃了午饭,照旧搬去水坑边歇着。 村长的那块大田,上午割出三亩多,打完了两亩,看着剩下不到一半了,但 下晌的半天功夫,可没有上午和早间那么长。 想要弄完这块田,估计要摸黑很晚。 莫村长也看得出来,于是下午把清潭夫妻都叫了来,让两个女娃儿和良柱去棉花地浇水。 只是清潭确实没好全乎,上午恐怕也没歇过,只割了一会儿稻,猝不及防就歪倒了。 一田的人被唬得要死。 兰婶就在隔壁垄割稻,手抖脚软爬过去,搂也搂不动,只好跪在地上,把清潭的头抱进怀中,一边拍着他的脸,颤着嗓子喊“三儿”?“潭子诶”! 莫非拎起茶壶给莫清潭兜头浇了半壶水,钱增扳开他的嘴又喂了几口下去,清潭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挣扎着就要站起来。 地上滚烫,稻桩也戳人,躺着还真不如站起。 莫非几个半抬半扶地帮他站稳了。 钱增的脸白得跟纸一样,她揽着丈夫抬头去看公爹,汗水和灰尘混着泪水淌得满脸都是。 莫村长又不是狠心的后爹,他松开一直攥着的拳头,说:“你扶他回去,让他好好歇着。” 小夫妻俩摇摇摆摆地走了。 剩下几人也没时间悲春伤秋,转身又忙活起来。 这田里的七个人,恐怕只有莫非还算个全乎人,其他哪个不是撑着一口气在做。 田畈上别家的情况也不比他们好。哪怕没有倒下的,那也离得不远了,大伙远远只看几眼,连凑热闹的心都没有。 等到日头开始偏西,地里的稻总算割完了。 莫村长也让大伙都歇一歇。 他一边扇着帽子一边说:“今日这四亩做也能做完,只是要辛苦小非摸黑了。” 莫非环顾四周,剩下还有一亩没打的稻禾。 今日摸黑他倒不怕,只是担心村长家另外的四亩多水稻。 那四亩田可不是一块两块,而是一亩、几分这样的。位置分散不说,互相离得还远,到时搬东西转场很费时间,一天肯定干不完,两天都够呛。 他也扇着帽子,想了想说:“莫叔,不如现在就让婶子她们去其它田里割稻吧,把小块的割完先,回头找块中间的田,挑到一块打。这里就剩下打稻的功夫了,你管清稻和挑,我和两位哥哥打,摸黑也无事,把活儿都做完才好。” 这个提议当然很好,人不必都聚在这里,只是莫非自己要做到很晚了。 村长点点头,几个妇人在这里打稻,位置转不开不说,她们能出的力确实有限。 莫非的好意,大伙也都明白,他就是想明天能帮着多干掉一些,像他这样的壮劳力,能顶得上兰婶她们三个老、弱妇人了。 晚上果然做到很晚,左右田里都没了人,村长赶了几次,莫非都没有先走,直到打完最后一捆稻才收手回家。 家家都在忙碌,到现在才吃饭的人家一大把。 莫丰收家的饭桌边,人也才到齐。 晚饭是戚染花做的,一盆油渣炖萝卜干,一碗清炒蕹菜,一碟豆乳酱,外加一筐粗面馒头。 莫丰收从戚老太死后,也捡起了莫老根的旱烟来抽,田地重务让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已半白了头发。 莫二凤这些天也被拉去了田地做活,手背被割出许多血痕,又疼又累。 桌上的饭菜一眼扫过去,没一个是她爱的,越发不想拿筷子。 可无论怎么憋闷,如何赌气,有莫丰收板脸坐在这里,她只能忍气吞声,低头跟着哥嫂拿起了筷子。 莫三财率先挑了块大的油渣,在莫大宝的怒视中,放进莫丰收的碗里,忧虑地说:“爹累坏了吧?吃了饭,紧歇着去!要不,明日爹就在地里转转,我和大哥大嫂打稻就行。” 莫大宝把筷子捏得直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莫三财混过明日上午就走了,这家里的活计可不会跟着走,你让爹明日歇着,岂不是要累死我!
第94章 刘红妹知道丈夫的脾气,生怕他蹦出什么不妥的话,手底下捏捏他,也挟了一筷子油渣放进婆婆碗里,假意附和说:“娘不也累坏了?说到底,还是我们做子女的不行,连累爹和娘不得享福。三弟,你去染坊是有正事,不好耽误,只是这身上轻松了,心里也莫忘记家里人才好。” 莫三财就知道她要说这些,脸上内疚得不行:“嫂子说的是。只是,师傅不放假,是真不敢请的,谁知会错过什么呢?只盼着赶紧出师,等能拿工钱了,也让家里松泛些。” 他扭头讨好地对戚染花说:“娘,坊里要接年下的布了,听说是卖去京里的,都是花色鲜亮的绸缎,儿子一定给您裁几尺下来。哪怕做不出几套衣裳,您和妹妹做件袄面儿,那也是村里独一份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转头看看莫二凤和刘红妹,脸上的笑,真诚得仿佛有几匹绸缎现在就摆在了众人面前,伸手就能摸到。 戚染花也来了兴致,矜持地说:“娘一把年纪了,穿什么花袄子,给你姐姐弄一件倒是真的。” 莫二凤早就满怀期待地看着莫三财了,听到亲娘这么说,立时欢快起来,手也不疼了,人也不累了,只等吃过饭就去翻花样匣子。 他们三人高高兴兴起来,刘红妹不乐意了。 这母子有意无意都漏了自己,想必是没把自己算一家人了。 她心底更加坚定了,要给莫三财换个媳妇的打算。 这样精明油滑的叔子,不管在外还是回家,自己丈夫都是斗不过的,等他发达了,自己哪还能沾到光? 她手底下又去捏莫大宝,有些话,还得男人出面才行。 莫大宝烦不胜烦,一盆炖萝卜干里本就几块油渣,莫三财和刘红妹挟掉两块,碗面上只剩几个小的。他好容易从底下翻出一块大点的,被刘红妹这么一捏胳膊,油渣掉回碗里,马上又被莫三财挟走了。 他气闷得紧,不知妻子老捏自己做什么,猛地抬起头,倒是一眼瞥到对面桌角啃馒头的小宝世财,于是气哼哼地说:“三弟离得老远,好歹还晓得给家里弄些料子,有些人,日日手里沾着荤,也不见往家里提些油。吃两回肉,还是娘拉了脸去讨的,真是!只顾自己快活!” “......”莫世财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了。他无言以对,馒头缩到桌下藏起,涨红了脸,垂下头。 戚染花也想到莫大虎对自己的旁敲侧击始终是油盐不进,不由拉下脸来,只是看了眼装呆的大媳妇,就没说话。 莫二凤眼珠子左右转,才得了娘的口头应承,正要讨她欢心,又有做活的旧恨在,鼓了嘴也嗔怪起小弟:“就是!头个月不是还给歇了六天的?怎么如今只歇一天,那怎么够?你到底和他们说了没有,可不是你在做好人,驳了娘的脸罢?”
121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