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呆呆地看着林羡玉泛红的耳尖。 他疑惑地想:殿下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好像变得和开始时不一样了。 两个月前殿下还时常哭着说想侯爷和夫人,现在张口闭口就是“赫连洲”,似乎已经习惯了北境的生活,还把王爷当成至亲了。 阿南想:殿下还舍得回祁国吗? 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上药实在太疼了,林羡玉不太会照顾人,尽管已经小心再小心,动作轻了又轻,阿南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林羡玉问他疼不疼时,他坚定地说:“不疼。” 阿南的额头覆了一层冷汗,林羡玉用湿帕子帮他擦掉,陪他说了一会儿话,等阿南昏昏沉沉睡着之后,林羡玉才走出营帐。 刚出去就听到南边的营帐里传来一阵吵嚷声,林羡玉循声望去,问身边的侍从:“那是谁的营帐?” “回王妃,是兰先生的。” 林羡玉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兰殊,此时立即朝着兰殊的营帐方向走,侍从向他介绍:“兰先生已经是王爷的幕僚了,王爷昨晚已经许他入指挥帐议事。” “真的吗?”林羡玉露出笑容。 他就知道,兰殊来鹿山一定能帮到赫连洲。只要能给赫连洲、给边界的百姓带来一丝希望,也算是不枉费他千里的奔波。 他刚走到兰殊的营帐门口,就听到士兵们满是惊诧的议论声:“兰先生和斡楚王竟是那样的关系!他怎么能做王爷的幕僚?” 林羡玉满头雾水,这时恰好纳雷走出来,见到林羡玉,便向他叙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在半个时辰前,术曷烈突然闯进兰殊的营帐,一见到兰殊便老泪纵横。 “先生,现在只有您能救主上了。自从您离开后,主上几乎失去了理智,现在怀陵王剿灭了我和忽尔朔的军队,将斡楚仅剩的两万大军围困在鹿山,主上若是再僵持下去,必然鱼死网破,再无生路。” 兰殊望向另一侧,眼神有些逃避,似乎不想听见那个人的名字。 “端王也虎视眈眈,只要主上露出半分破绽,端王必然起兵谋逆,到那时,主上——” 兰殊冷声打断:“将军,我来这里,是助怀陵王劝降斡楚,不是为了救耶律骐。” “怎能不救呢?先生,主上他心里有您。” 兰殊怔然。 “自从您离开之后,主上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喜怒无常,暴虐无度,您离开了多久,王后之位就空了多久,主上还把王宫打造成郡王府的模样,将您的灵牌放在宫中,日夜守着,甚至他还想把您的陵墓迁至王陵……” 兰殊难忍震惊,瞳孔颤动。 “和先生共事多年,我也知道一些秘辛,先生,您心里若是还有一分挂念着主上,就帮帮他吧,反败为胜也好,主动归降也好,总之能让主上顺利回到斡楚,不受欺辱之苦,求您——” 话音未落,赫连洲和纳雷就走了进来。 术曷烈瞬间噤声,脸色煞白。 兰殊立即起身,他抬头望向赫连洲,强作镇定道:“王爷万安。” 纳雷先开了口:“原是来请兰先生一同上山的,却不想听到如此轶事。兰先生,您昨天可没说您和耶律骐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非属下有意隐瞒,只是耶律骐此人天生冷血薄情,属下与他不过同行了几年,算不得什么情缘,也不影响属下替王爷办事。” 纳雷说:“日夜守着灵牌,不算薄情了。” 兰殊冷眼望向他,问:“那将军要我如何?” 一旁的赫连洲缓缓开口:“兰先生,既如此,你觉得该如何?” 他声如磬钟,兰殊身形微晃。 兰殊没有回答,赫连洲也没有强迫他。 赫连洲说:“兰先生,斡楚已经损失惨重,若能不动一兵一卒,对百姓来说最好不过。” 兰殊还没说话,帐外的林羡玉听完纳雷的讲述,已经怒不可遏地冲了进去,他质问赫连洲:“什么意思?你想让兰先生做什么?” 赫连洲看向纳雷,眼神里尽是不满。 纳雷低下头。 “你还想瞒着我?”林羡玉抓住赫连洲的手臂,仰着头问:“你想用兰殊使一出美人计?你想让他献身给耶律骐换斡楚归降?” 兰殊垂眸不语。 赫连洲沉声说:“玉儿,你先回营帐。” “我不回!你怎么能保证兰殊的安全?耶律骐那样的坏人,他的真心有几分值得相信?兰殊都被他伤透了心,死过一回了,你还要把他推到虎穴里,兰殊的命就不是命吗?” 兰殊颤声说:“殿下,您别生气。”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林羡玉死死攥着赫连洲的衣襟,哭着说:“为什么总是要用一个人的命去换所有人的命,也不过问那人究竟愿不愿意……” 赫连洲知道他联想到了和亲之事,连忙说:“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兰殊如何?不谈耶律骐对兰殊有没有情谊,就算有,兰殊回到斡楚以后的几十年呢?和一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魔头朝夕相处的几十年呢?你如何保证他的安全?兰殊难道还要再死一回吗?”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眼里的泪光,喉咙干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兰殊怔怔地望着林羡玉。 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心,就这样被林羡玉一句一句带着眼泪的话融聚到了一起。这些年,纷杂艰难,风霜雨雪中他始终独行,哪怕后来遇到耶律骐,得到了一些自以为的爱,最后还是灰飞烟灭。别人都说他神机妙算,视他为栋梁之材,依赖他倚仗他,却从未、从未有一人像林羡玉这样,哭着问:谁来保证兰殊的安全? 明明是最柔弱的人,却努力为别人撑起一片天。 林羡玉一拳锤在赫连洲的胸膛上,又觉得心疼,两只手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央求道:“赫连洲,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好不好?” 纳雷在一旁无奈道:“殿下,军队拖不起了,山上的百姓也拖不起了。” 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肩头,眸色深沉:“玉儿,战争比你想象得更加残酷。” 林羡玉哭得更凶。 赫连洲无奈只能望向兰殊,兰殊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道:“殿下,我先写一封信送到耶律骐的营帐中,看看他的反应。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事情还没坏到那个程度,您先别为我担心。” 林羡玉这才止住哽咽,走到兰殊面前,抓住他的袖口,抽抽噎噎地说:“好,你先写信试探他的态度,你别露面。” 兰殊弯起嘴角,眼神里满是感动。 林羡玉却愧疚难当,抹着泪说:“兰先生,我不该让你来的,是我对不住你。” 兰殊还是笑,柔声说:“能遇到殿下,是我此生之幸,殿下让我觉得这人间还值得留念。” 赫连洲给兰殊一天时间,将信写好。 林羡玉想陪着兰殊,兰殊却提出要去阿南的营帐里坐一坐,三个人待在一处,聊着祁国的集市歌坊还有花灯节。大多时候都是林羡玉说,阿南附和,兰殊看着他们笑。 “京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兰先生,我可以带着你玩上三天三夜,每天都不重样。” 兰殊浅笑:“好,谢谢殿下。” 他望向阿南,轻声说:“若还有机会回一趟京城,定能弥补我许多遗憾。” 阿南也看向他,朝他傻笑。 一直到晚上,兰殊说要回去写信,林羡玉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主营帐。 赫连洲坐在桌案后面翻看公文,见他回来,手顿了顿,问:“吃过晚膳了吗?” 林羡玉没理他,一扭身径直走到床边。 昨天还黏黏糊糊说要“做夫妻”的人,今天就对他爱搭不理了,赫连洲吃了瘪,脸色尴尬,僵坐在原处,也不知如何应对。 林羡玉抱着胳膊坐在床边,斜睨着赫连洲,故意抬起脚,把短靴甩得老远。 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怕赫连洲了。 赫连洲在心里叹了口气,林羡玉见他没动静,又把另一只短靴甩到他的腿边。 咕咚一声。 这是小世子在发火。 赫连洲只能起身,捡起靴子放到床边,然后在林羡玉身前蹲下来,林羡玉红着眼,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怒气未消道:“讨厌你!” 这话让赫连洲感到害怕,他下意识握住林羡玉的脚,问:“怎么讨厌?” “不想理你了,大坏人。”
第42章 林羡玉心里有一肚子火, 到了嘴边,又说不出什么狠话。 右脚还被赫连洲紧紧握着,粗粝的指腹按在他的脚掌心, 让他又痒又难受。他试着抽回, 赫连洲却纹丝不动,林羡玉火气更盛, 连忙用左脚抵着赫连洲的膝盖,攒足了力气, 想把右脚抽出来, 还呜咽着喊:“放开我!” 赫连洲僵了半刻才恍然松手。 林羡玉翻身钻进被子里, 只露出半张脸, 气鼓鼓地瞪着他,越想越委屈, 哭诉道:“如果兰殊是北境人,你还会把他送去斡楚吗?你就是看他是祁国人,所以不顾他的死活!” 赫连洲无奈地望向他。 林羡玉也知道自己这句指责有些过分, 说完就抿住唇,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玉儿, 我不会伤害无辜。”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嘴角往下撇。 赫连洲坐在床边,沉声说:“过往十年里, 我和老斡楚王交手过很多次,我以为我很了解斡楚, 所以我领了命就直奔绛州,但我实在没有想到, 耶律骐和他父亲在行事上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我根本看不透他。我俘获了他的得力干将, 击溃他的后备营,和他的兄长耶律端取得了联系,算得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结果他以屠村相威胁,战局一停就是五天,鹿山周围的老百姓已经吓得连夜逃走,鹿山上的乡民,日子更不好过。” 隔着锦被,赫连洲把手放在林羡玉的膝头,指尖画了一个圈,指向中心的点,告诉他:“我们现在在鹿山的最低处,鹿山虽然很大,但人口都集中在有泉水的草甸地带,就在鹿山的正中央,这里一共只有三个村子,加起来不到八千人。现在耶律骐派军围住这三个村庄,我的兵马守在他的外围,就这样一直僵持着,这些天我派了三个使臣过去,说尽了好处,都如石沉大海。耶律骐根本不露面,打仗时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对手。” 这是他第一次向林羡玉讲述他面临的困境,第一次向林羡玉展示他的无奈,林羡玉这才意识到,原来赫连洲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会轻敌,会失利。 北境的百姓需要他,西帐营倚仗他,因为太子的刁难,举国的战事都压在赫连洲一人身上,林羡玉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压力。 林羡玉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抚上赫连洲的眉心,安抚道:“不要老是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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