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若我能平安回来, 麻烦殿下帮我找到当初把阿南卖到侯府的人牙子,我想确认阿南的身世。” 林羡玉倏然睁大眼睛:“难道——”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告诉他。” 兰殊抬眼望天, 浅墨似的乌云挤压着天空,模糊了远山的轮廓, 风雨欲来。 赫连洲按照兰殊的意思,让驿使传话给耶律骐:若想见到兰殊,便即刻前往半山腰的小泉涧, 否则兰殊便会丧命于此。 正午时分,纳雷和满鹘领兵潜行而上。 未时一刻左右, 驿使回来传话,耶律骐尚未动身。 天色愈发黯淡, 兰殊坐在马车里,听到驿使的回信, 他掀帘望向马车外的赫连洲,“王爷,不管他来不来,我先动身前往小泉涧。” 赫连洲颔首道:“好。” 随后,赫连洲安排大队人马,跟在兰殊后面浩浩荡荡地向小泉涧进发。 赫连洲安排好一切,翻身上马,临行前回头看了下主营帐,他前思后想,还是没有向林羡玉告别,这不过是一次围剿,郑重告别只会让林羡玉更加紧张。 他叮嘱侍从:“你们在营中照看好王妃,告诉王妃,我速战速决,让他不要担心。” 侍从躬身说:“是。” 银鬃马扬起一阵狂沙,侍从望着怀陵王的身影渐行渐远,转身走向主营帐,他在门帘外问了两遍:“王妃娘娘,小的可否进去?” 里面无人答话,一点声响都没有。 侍从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再问时帐里还是无人应答,侍从心里一紧,忙壮着胆子掀开帘子,只见营帐里空无一人。 侍从脸色乍白:“不好,王妃不见了!” 与此同时,在上山的马车里,兰殊正出神地望着前方,心中思绪万千,忽听腿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低头望去,只见一截浅蓝色的衣摆露在外面。 兰殊瞬间反应过来,惊声道:“殿下,您怎么躲在这里?” 林羡玉这才灰头土脸地爬出来。 兰殊连忙将他扶起来,帮他拂去身上的灰尘,还拿出帕子帮他擦了擦脸,“殿下,您怎么跟过来了?这里随时可能爆发战争,太危险了,王爷知不知道您在这里?” “不知道,可是我担心你,”林羡玉望着兰殊,还是愧疚难忍:“是我害了你。” 兰殊朝他笑了笑,帮他理好头发,“殿下,您别这么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 “你会平安回来,先查清阿南的身世,我们三个人还要一起回祁国看花灯的,是不是?” 兰殊点头,“是,我会平安归来的。” “殿下也会平平安安的,”兰殊拂下林羡玉发丝上的灰尘,轻声说:“殿下一定能和王爷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林羡玉眼角通红,泪珠悬在眼眶里。 直到兰殊下了马车,他的眼泪才敢扑簌簌落下来。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百姓,暴君。 黎黎众生,心上之人。 兰殊必须做出抉择。 林羡玉想起赫连洲一心想要收复的龙泉州,还有皇庭里那位始终虎视眈眈的太子,他难过地想:是否有一天,赫连洲也要在他和天下之间做出抉择? 兰殊在风中等待耶律骐的到来。 良久,久到天色暗淡无光,久到林羡玉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他怀疑以耶律骐那样自私的人,根本不会涉险前来。 就在这时,林间簌簌作响。 林羡玉撩开帷帘,看到耶律骐坐着轮椅,被侍从推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耶律骐。 那个传闻中一上位就大开杀戒的斡楚王,手刃兄弟、血洗王庭的夺位者,在边境百姓口中如嗜血修罗般的暴君,竟是一个蜷缩在轮椅里、骨瘦如柴的病秧子。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抬起头,看到兰殊时,眼眸中才露出些许光亮。 “先生,你还活着。” 兰殊身形微晃。 “你还活着……”耶律骐喃喃自语,像是还在梦中,“我就知道,你不会舍我而去。” 兰殊一步步走向他。 “阿骐,你累不累?” 听到兰殊的声音,耶律骐挣扎着起身,几乎要从轮椅里扑出来,他痴痴地望向兰殊。 “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杀了郦王一家百余口人,流放了所有曾经针对过你的大臣,宫中但凡有惹你不高兴的宫人侍从,即刻杖杀,乱葬岗里尸体堆积如山。你说你恨你父王只手遮天,恨他让你失去尊严,你现在和他有什么两样?你比他更可怕。” “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之后,你就失了心智、忘了形,彻底疯魔了,是吗?” “你还记得曾对我说过的那些抱负吗?你说你要让斡楚的老百姓从此衣食无忧。” “都是骗我的,是吗?” 兰殊走到他的面前,看他瘦骨嶙峋的狼狈模样,喉口苦涩,泛起血味,“你现在得到了一切,又为什么让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耶律骐还是痴痴地望着他,半晌之后露出近乎疯癫的笑容,他说:“先生,你以前说赫连洲用兵如神,说我无法在军事上与他抗衡。可是我现在足足和他僵持了五天,哦不,六天了,我让他进退两难。我还可以再撑半个月、一个月,粮草没了我还可以去村子里抢掠,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 兰殊一巴掌扇在耶律骐的脸上。 耶律骐连一掌的力气都承受不住,身子歪斜着,失去平衡地向前倒去。 兰殊跪地接住他。 耶律骐瘫在地上,紧紧抱住兰殊的肩膀,颤声说:“先生,我好想你。” “归降,好吗?”兰殊也抱住他,抚摸着他瘦弱的肩膀,柔声说:“像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和北境友好相处,广开商路。让斡楚的老百姓都能穿上北境的棉布衣裳,让斡楚最上等的黄骠马配上北境的上等马鞍,卖到西域各国去……会有好日子,会有无尽的好处,老百姓们会歌功颂德,称颂英明的斡楚王,将耶律骐的名字传颂四方。阿骐,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们回斡楚去,好不好?” “那我不就输给赫连洲了吗?” 兰殊倏然僵住,他缓缓闭上眼睛。 赫连洲就站在兰殊的身后,耶律骐靠在兰殊的肩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兰殊听到耶律骐在他耳边说:“我和他,同为弃子,为什么他没有腿疾?为什么他可以练得一身本领,享受赫赫军功,而我只能用最阴险的手段上位,还让人在背后耻笑!” “现在连那些无知百姓都在称颂怀陵王和王妃的功德,我定要杀光他们。” 耶律骐将兰殊的肩膀抓得生疼,他狞笑道:“先生,你要做他的幕僚吗?” 兰殊也笑了,笑得绝望。 “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死?” “因为……我不爱你了。” 耶律骐脸色一变:“从什么时候开始?” 兰殊从袖中拿出短刀,开了刃的刀尖闪过一抹寒光,他闭上眼,手腕猛然用力。 刀尖划破层层布料,刺进耶律骐的胸膛。 “此刻。”他回答。 耶律骐目眦欲裂,嘴角流出一道鲜血,血滴在兰殊的手上,他漠然地收回手,站起身来,任耶律骐直直地倒了下去,染红的衣衫凌乱不堪,在死亡的边缘,狼狈到了极点。 兰殊没有看他一眼,踉跄着转过身。 “先生……”耶律骐往前爬,失血过多让他发不出什么声音,他一遍遍喊着“先生”。 “先生,我真的错了吗?” “他们嘲笑我、厌弃我、拿我当垫脚石,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他们?” “先生,我没做错,我没输……” 兰殊始终没有回头。 耶律骐好像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他怔怔地望向兰殊的背影,然后露出一个笑容。 他停下来,艰难地翻了个身,望向万丈高空,然后缓缓抬起手。 埋伏在林间的斡楚弓弩手接收到了信号,一支支铁制箭簇从树叶的缝隙中探出来。 随着耶律骐的手抬到最高,弩弓的弓弦也被拉到最后,蓄势待发。 “我该死,你们也别想活。”他轻声说。 就在他的手落下之前,赫连洲接过一旁将士递来的长弓,从箭篓里抽出三只白羽箭,拉弓上弦,微眯起眼望向隐秘的林间,他毫不犹豫地松了手,三只白羽箭便如闪电般,直直地朝兰殊身后急掠而去,刺入林中。 兰殊还未惊诧转身,树后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痛苦嚎叫。 赫连洲扬声说:“弓弩手,准备!” 他话音甫落,飞云掣电间,未有防备的斡楚弓弩手就被赫连洲的军队全部剿灭。 兰殊这才反应过来。 耶律骐不是来送死的,是来同归于尽的。 爱过这样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他越笑越激烈,几乎停不下来,浑身颤抖着,最后喷出一口鲜血,支撑不住地往前倾倒。林羡玉冲上来抱住他,哭着说:“兰先生!” 另一边,耶律骐的手颓然落下,已经无济于事,他愤恨又绝望。 赫连洲走到他面前。 其实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耶律骐的血快流尽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望向赫连洲,含混不清地说:“你我虽然都是不受宠的皇子,幼时受尽冷眼,可我坐了二十年轮椅,你永远都不会懂这种苦……” 赫连洲说:“最苦的是百姓。” 耶律骐的双眸倏然放大。 “你知道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吗?一捧粗糁米,煮一家五口的粥,对他们来说,吃饱穿暖都是奢侈。我们再苦,苦不过百姓。” 耶律骐目光怔怔,好像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某个雪夜,在郡王府的堂屋里,兰殊躺在他的床上,他靠在兰殊的肩头,听兰殊讲着明君之道。兰殊问:“为君者,止于仁。阿骐,你能成为仁君吗?”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抱住兰殊,沉醉享受着肌肤之亲。 后来,他忘了自己要做一位仁君,也忘了兰殊。 他望向兰殊的方向,然后缓缓阖上眼睛。 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来,落在耶律骐的身上,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兰殊:初见那日,门口的灯笼是他故意弄坏的。 为了等兰殊,他在门后坐了许久。 可是在他登基之后,开始他的报复之路时,兰殊在郡王府里等了三天三夜,也没有等到他的到来,最后宫人告诉他:“兰先生,殁了。” 再后来,他在兰殊的坟墓前枯坐了一夜又一夜,终于明白了兰殊那时有多伤心。 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真的有太多恨。 爱填不满的恨。 人生最后的时刻,他再次呢喃念起那句: 与君相遇知何处, 两叶浮萍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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