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听得怔怔。 北境人都这般有血性吗?刀子划在脸上的时候不疼吗? 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汗毛耸立。 可是转念又有几分愧疚。 赫连洲低头看了一会儿舆图,半晌听不到林羡玉的叽叽喳喳,疑惑地抬头望去,却看到林羡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圈和鼻尖均是通红。 “怎么了?”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嗡声说:“我以前从没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多无奈的事。他想为你出生入死,所以他恨我,我是被皇上陷害才来到这里,我心里也委屈,也有恨,你心里肯定也有许多委屈,许多不甘……” 林羡玉以前只哭诉些“欺负我”“讨厌你”一类的话,这还是赫连洲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番沉重的话语。 林羡玉继续道:“为什么坏人总是逍遥,好人却步履维艰呢?” 林羡玉想到祁国的皇帝,想到贵妃和真正的嘉屏公主,不禁攥起拳头。 “我要让皇上贵妃还有嘉屏——”林羡玉话一出口又自知能力不够,于是求助赫连洲:“若有机会,你能帮我狠狠欺负回去吗?” 赫连洲看着他,见他一双秀眉舒展又蹙起,苦恼道:“不行,这是两国之间的事,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欺负回去的,若是稍有不慎,动起干戈,苦的还是老百姓。” “林羡玉。” “嗯?” “这就是为什么好人总是步履维艰。” 林羡玉愣了许久,终于明白,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蝴蝶有了心事,不再扇动翅膀。 平日里他总像没长骨头一样,说几句话就要往赫连洲怀里钻,今天却一直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替嫁改变了他原本富足安逸的人生轨迹,让他被迫进入权力争夺的漩涡。 赫连洲不想让他思考这些烦恼之事。 “我会帮你欺负回去的,不动一兵一卒,还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他说。 林羡玉的一双杏眼睁得溜圆,“真的吗?” 赫连洲静静望着他。 林羡玉呆愣了片刻,就扑上去抱住了赫连洲,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胳膊紧紧圈住赫连洲的脖颈,脸颊贴着他的下颌。 “赫连洲你最好了!” 林羡玉感动得不行,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还左摇右摆,动来动去,说着感谢的话。 他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姿势对赫连洲来说,是多大的挑战和考验。 赫连洲被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扑了个满怀,又感觉到腿上的柔软温热,思绪都断了。 林羡玉的身子实在太软。 怀里的人还自顾自说着:“我都没有什么好用来感谢你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不想用匕首划脸,我好喜欢我的脸。” “我只有一园子的小白菜和黄瓜,还有两只小兔,这些你也不会想要的,”这可把林羡玉愁坏了,冥思苦想了半晌,然后松开手,和赫连洲面对面,对他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他刚沐浴过,脸颊还透着粉,又因为说了好多话,饱满的唇瓣泛着潋滟的水光。 赫连洲不受控地将他往自己怀里按了一下,林羡玉踉跄似地往前倒,两手抵着赫连洲的胸膛,正无辜地望着他,一对上这样清澈的目光,赫连洲就瞬间清醒过来了。 林羡玉懂什么呢? 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怎么总是着魔般地失控? “你喜欢什么啊?”林羡玉追着问。 赫连洲冷声说:“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怎么会呢?”林羡玉转念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从来都没有过心上人吗?” “你呢?你有过吗?” 赫连洲问得轻松,问完却忍不住屏息。 林羡玉一被问这个问题就有些害羞,靠在赫连洲胸口,摆弄着桌边的地舆图,咕哝道:“我还小,和你不一样,我身边那些和你差不多年岁的堂表兄,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赫连洲的脸一下子沉了,冷声说:“下去。” 林羡玉撅起嘴。 “再不下去,我就动手了。” 林羡玉想到乌力罕的下场,立即麻溜地起身站到一边,还不忘给自己撑面子:“我才不是怕你呢,我是想到我今晚还没给明月羌笛喂草料,我回去了!” 赫连洲看着他离开。 桌案的左边放着乌力罕送来的西帐营军报,右边是纳雷送来的绛州军报。 今晚本是让人头疼的,可林羡玉的出现让夜风都变得轻松,带着一股淡香。 赫连洲忽然就不觉得累了。 可是林羡玉回去之后却不能倒头就睡,他一直思考到夜深,他觉得他也该挑起怀陵王府的一份担子。 他总该做些什么。 不能坐等赫连洲送他回家。 他又想到兰殊。 兰殊是斡楚王的幕僚,他必然了解斡楚王的脾气秉性,若能把对手研究透彻,也能有助于赫连洲劝降斡楚。 第二天,他就去找了兰殊。 可兰殊不在罍市。 一旁商铺的人说他今天没来。 他四处打听兰殊的住址,好不容易问到了,立即乘坐马车赶了过去。 兰殊住在草场旁的破营帐里,林羡玉掀开帘子进去时,还没看到人,先闻到浓重的药味。 兰殊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 “殿下?” 林羡玉立即走上去,和阿南一起将他扶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兰殊摇了摇头,语焉不详道:“没什么,只是……染了风寒,只是风寒。” 林羡玉看他隐瞒,便不再问,直接说出来自己的来意:“你做过斡楚王的幕僚,那你一定很了解耶律骐,是不是?” 兰殊脸色微变。 “兰先生,我想听你讲一讲他,看看此人身上有没有突破之口。” 出乎意料地,兰殊闭口不言。 林羡玉忙问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能是林羡玉的目光太真诚,兰殊实在不能视若无睹,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殿下,我的确有难言之隐,我不是不了解耶律骐,我大概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正因为了解他的野心,所以我不能再做他的幕僚,我必须远离他。” 兰殊拿起床边的一个白色药瓶,“我曾在他面前假死,然后永远地离开了斡楚。” “我不想帮他,但我也不想背叛他,殿下,请您别为难我。” 林羡玉大受震撼,他望向兰殊手中的瓷瓶,“什么叫……假死?” “服下这颗药丸,脉搏呼吸都会停止,同死人没有任何差别,直到三日后,才会醒来。” 兰殊把瓷瓶交给林羡玉,“斡楚一事,我不想再掺和,也请殿下不要再为难我,我能为殿下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个药。殿下男替女嫁过来,有朝一日,也许能用得着。” 兰殊实在太聪明,林羡玉只透露了一分,他便能猜出十分,甚至想到了林羡玉还没想到的东西。 林羡玉接过瓷瓶,道了声谢。 他本来很是高兴,在西帐营时随口说出的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竟然能够实现。 他想立即告诉赫连洲这个天大的喜事。 坐马车时心焦不已,一直冲到赫连洲的堂屋门口,却陡然停下脚步。 赫连洲和桑荣商量着绛州之事,一同走出来,转头就看到林羡玉站在门口出神。 赫连洲问:“什么事?” 林羡玉不知为何,在和赫连洲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心里竟有种不知名的酸涩,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只是慌忙把瓷瓶藏进袖子,朝赫连洲摇了摇头,“没……没有……”
第26章 林羡玉一整天都有些恍惚, 他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白色瓷瓶,连声叹气。 这阵子他的心事越积越多。 他以前哪里用得着思考这些问题?他只需要懒洋洋地在他的软烟纱床帷里醒来, 等着家仆们端上丰盛的早膳, 吃完了就去爹娘房里玩,枕着爹爹的腿, 商量着下午要去哪里解闷,又去娘亲怀里腻歪一会儿。吃饱了水果喝足了茶, 下午再去鸣乐坊里听曲儿…… 以前他最大的烦恼就是思考先去鸣乐坊听曲还是先去梅园看雪, 而他现在竟然在思考如何帮助北境不费一兵一卒地收复斡楚。 这个问题连赫连洲一时之间都解决不了。 林羡玉苦恼地趴在桌子上, “阿南, 这根本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这太难了!” 阿南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林羡玉又望向那瓶药, 兰殊说,这药叫敛息丹,服用之后便无脉搏心跳, 如死人无异。 到时候他服下敛息丹,太子定要派御医来查验, 发现公主确实没了脉搏之后,赫连洲便将公主病逝一事昭告天下,林羡玉则趁夜逃离怀陵王府, 在赫连洲的帮助下回到祁国。 这是最好的计策。 他刚刚都已经冲到赫连洲面前了,话也已经到嘴边了, 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如鲠在喉。 心里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若有机会回去, 不是很好吗?” 他枕着自己的臂弯自言自语,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什么很好?” 他抬起头, 看到了赫连洲。 赫连洲换上了外出时穿的玄色锦袍,林羡玉刚要起身就看到他的装束,旋即怔在原地。 他尚未开口眉头先蹙了起来,预感到了什么,连忙问:“你又要去哪里?” “去一趟绛州。” “又要五天吗?” “这次大概要半个月。” 林羡玉的眼圈瞬间红了。 赫连洲预料到了林羡玉的反应,他解释道:“我要在绛州城外安营扎寨,部署兵力,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来回不方便,所以——” 林羡玉泫然欲泣,赫连洲只觉得心尖被人猛地攥紧,立即说:“我会尽快回来。” “我也想去。” “不行,”赫连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羡玉,他说:“那里是北境和斡楚的交界地带,时常发生暴乱,太危险了。”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眼里的泪,忽然间就懂了牵挂的含义,这滋味让他既欣喜又苦涩。 他强作镇定地安抚道:“不是交了新朋友吗?可以去找他玩,平日里出去逛一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走上来抱住了他,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处。 “我会想你的。”林羡玉哽咽道。 林羡玉从不吝啬于表达,赫连洲僵硬了片刻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沉声说:“我会尽快回来。” 林羡玉依旧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但还是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赫连洲,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赫连洲“假死药”的事,但他还没想好如何向赫连洲解释兰殊的身份。兰殊是祁国人,是耶律骐的幕僚,这样的双重身份定会让赫连洲起疑心。可兰殊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插手斡楚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把“死”过一回的兰殊再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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