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内的暴虐汹涌不断,但也许是对云照留有最后一丝偏爱,她并未当场爆发,只是稍显心酸地瞪视着对方。 云照平静地看着她,但若仔细一瞧,不难看出袖摆下的双手在不停颤抖。 “子安。”忽然,沈南枝开口。 云照稍稍抬眸。 沈南枝冲他轻轻招了招手,声音恢复了一开始的温柔,“过来,让母后再好好瞧瞧你。” 云照踌躇片刻,然后走了过去。 沈南枝枯骨般的手在云照脸上来回抚摸,门缝后的一双眼睛流露出悲悯之色。 “子安,是不是很恨母后?”她凝视着云照,蓦地问道。 云照薄唇轻启:“并未。” 沈南枝又问:“那就是对母后失望了?你是不是在怪母后对你整日打骂,亦或是怪母后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出生环境?” 云照仍旧道:“并未。” 沈南枝听罢抽回手,接着佯装拭泪道:“母后知道,子安这是在说气话,其实你很讨厌母后吧?” 云照眼底划过无措,但很快又掩了下去。 “儿臣没有。”他低声道了一句。 沈南枝敏锐捕捉到了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心知自己的苦肉计奏效了,不禁暗自一笑,继续哭诉道:“既然子安不讨厌母后,那为何放任母后在这荒芜之地受苦?想来是希望母后早早逝于人世,好丢了我这个累赘吧。” 又是这样,云照心喃了一句。 这个他一直敬重有加的母后,自小视为最重要之人的母后,也是最会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 虽然早已看透了这点,但每每遇见,云照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就像现在这样。 “母后言重了。”他垂着眼帘,语气不乏痛心,“儿臣从未讨厌过您。” “是么?”沈南枝发问了,“是不讨厌,还是不敢讨厌?” 云照沉默了。 沈南枝见状嗔笑,那种一眼看穿敌人心思的兴奋感令她上瘾。 左右也懒得再演了,她看着对面哑口不言的人,眼底一片自傲,“子安啊子安,母后的好儿子,这般善良心软,怎堪大任?” 讥讽的话语柳枝般抽打着云照的脸,他面色依旧平静,但内里却已波涛暗涌。 “母后从小就教过你,对于喜爱之物,要不惜一切手段拿下,对于厌恶之人,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你可还记得?” “…………” “呵,不记得也没关系,子安心性良善,母后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 “…………” “跪下。” 话锋蓦然一转,沈南枝冷眸宛若冰霜,好似在她的眼里,云照仍是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孩子。 但她忘了,一只鸟儿,即使被关得再久,也会有想要冲破牢笼的那天,一旦那天到来,就算是拔舍自尽,那鸟儿也绝不任由捕猎者对它随意操纵。 如今的云照,正如那突破囚笼的鹰隼,翱翔于雪峰之巅,睥睨脚下万物,又怎甘心做回那个唯唯诺诺的无用之人? 口中升起一股腥甜,渐渐地,云照松开紧咬的牙关,对着沈南枝淡笑:“母后是不是忘了,儿臣如今是大郢的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您只是一个身居冷宫的前朝皇后,谁尊谁卑,还需儿臣向您解释?” 话毕,沈南枝不可置信地盯着云照,漂亮的眸子逐渐瞪大。 云照笑得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沈南枝的自语。 果不其然,沈南枝怒了。 她指着云照,纤细的指节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干涩的红唇来回张合,竟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云照站在原地,双手负于背后,背脊绷得挺直,尤其那张脸,带着蔑视群雄的泰然与安定,其间的锋芒却也叫人无法忽视,宛如交战时即将飞箭的弓弩。 沈南枝审视着,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陌生了。 但仅仅片刻,那种将人牢牢掌控的感觉消失,她怒不可遏,霎时间红了双眼。 “子安,果真是长大了。”她双目铜圆,锋利的指甲深嵌宫门,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云照微微阖眼,明知会激怒对方,却还是道:“母后谬赞。” 婆娑的树影印刻在宫墙上,直到最后,云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朦胧中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再然后便没了意识。 身下是柔软的床褥,身侧是滚烫的炽热,云照燥热难耐,不安分地想要推开包裹着他的躯体,却不想愈推愈紧。 耳边的呼唤声越发清楚,云照猛然睁眼。 黏腻的汗水浸满了周身,他目光稍显呆滞地喘着粗气,直至头顶再次传来一声呼唤,他才缓过神来。 “这是哪里?”云照抬起眸,半晌问道。 裴勉撩开他额前沾着汗水的碎发,眸中迸着些许心疼,“连自己的府邸都不认得了?” 云照扫视一圈,这才察觉自己回到了安王府里,“是你带我回来的?” 裴勉应声点了点头。 云照长哦一声,眼里忽地泛起一抹忧色,“那我母后她…………” 裴勉道:“放心,她很好。” 脑中思索了片刻,他半开玩笑似的又道:“她老人家见是我抱走了你,一脸惊讶呢,那模样,就跟食了生肉一样,没去毛的那种。” 闻言,云照噗嗤笑出了声,“那你可得小心着些了,我母后记仇得很,当心她哪日将你就地正法。” 见云照美颜终显笑意,裴勉不由松了一口气,拇指指腹在那张嫩肤上来回摩挲。 酥痒的感觉让云照不自觉蜷起身,满眼嗔怒地瞪着裴勉。 裴勉咧嘴一笑,不要脸地在云照颊边亲了一口,顺便留了两排牙印在那里。 云照吃痛,扬起拳头揍向裴勉,被地方灵巧地躲过了。 裴勉得意洋洋地冲他挑了挑眉,云照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身体的疲惫让他没有力气再同裴勉耍玩,只默默垂下头,将整张脸埋进了那灼热的胸膛中。 裴勉见此敛去眸中的戏谑,继而把人紧紧拥住,“若是累了就再睡会儿吧,我一直都在这里。” 云照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昇儿呢?他可还好?我们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他定然又要难过了。” 裴勉安抚道:“没事,我同他本就是去寻你的,见你晕倒了,他比我这个做夫君的还着急,一个劲儿嚷嚷着找太医。” “是么?”云照唇角微扬,“那后来呢?” 裴勉抬脚勾起床尾的褥子盖到云照身上,道:“后来,我对他说你这是太累睡着了,必须加紧回府歇息。” “他信了?” “信了。” “哈…………” 闲聊的话一句跟着一句,裴勉脑海中回忆着离开前沈南枝同他说的话,眉心锁了又锁。 他想,如若那位冷宫皇后说的是真的,那自己必然是要将真相刨根究底了,就当是为了云照,以及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第26章 身世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云照醒来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裴勉?” 无人应答。 正欲下榻寻人,门外倏然响起一阵刀剑挥舞的声音,他当即沉下脸,不甚高兴地努了努唇角。 那个混蛋………… 嘴里嘟囔了一句,云照心道裴勉那家伙,连自己起身了都不知道,还有闲功夫在外头舞刀弄枪,当真是胆大包天。 眉眼浮出幽怨,他气势汹汹地瞪着紧闭的房门,三两下收拾妥帖后忿忿地推门而出。 “裴…………” 质问的话还未出口,抬眸便是裴勉那张青筋暴起的脸,锋利的剑刃在空中乱舞,四周散落一地的枝桠。 院内,裴勉一袭玄袍加身,手中长剑闪着骇人银光,一花一叶皆难逃他的法眼,不待枯叶落地,那焦黄的脆弱叶茎便在顷刻间四分五裂,动作迅猛且狠戾。 云照看着,一时怔在了原地。 自相识以来,他见过裴勉各种的模样,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生气亦或是沮丧,但眼下这般似要索人性命的眼神,他是头一回瞧见,心里不免泛起担忧。 察觉到身后细微的动响,裴勉蓦地回眸,脸上锋芒未退,他看着怔站在石阶上的云照,心下猛然一惊,紧接着敛去眸中戾色,歉笑着走向云照,“抱歉,吵醒你了?” 长剑入鞘,他周身戾气尽退,取而代之的是极致柔和的温声和细语。 忽然,一股温热触及脸颊,那不算细腻的掌心一遍遍抚摸着云照的脸,他望向对面笑眼弯弯的人,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仿佛刚才所见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不知何时开始,每每面对云照这张脸,裴勉总会抒以最大的耐心与关心,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从前那个同云照针锋相对的人是否真的是他裴勉。 “阿照…………” 耳边的陌生称呼让云照又是一怔,他眼睫轻颤,心头莫名一阵焦躁。 见云照不言语,裴勉问:“怎么不说话?可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抬掌搭上云照的额头,被云照抓着腕子给拎了下来。 “没有不舒服。”他道,“倒是你,怎么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裴勉闻言目光闪了闪,“没、没有啊,你看错了吧,我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 “是么?” “是、是啊。” 显然,云照不相信。 以他与裴勉这些年的相处所得,裴勉一贯都是藏不住情绪的,喜怒哀乐尽显脸上,他又怎会相信对方刚才的说辞? 脑袋灵光乍现,他忽问裴勉道:“可是我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裴勉当即反驳:“没有!” 但那双闪烁的眸子还是将他出卖了。 云照眉心轻拧,语气不禁沉了三分,“裴勉,和我说实话。” 赤诚的双目带着威逼利诱,就在裴勉踌躇不定的时候,云照又道:“你忘了成亲那日许下的诺言了?” 裴勉身形一顿,微微垂下了脑袋。 他自然是记得的。 就在他与云照成亲的当夜,他曾对着祠堂中的列祖列宗发过誓,对于云照,他会毫无保留地付出真心和诚意,且永远不可欺瞒。 这句话烙在他的心里,也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但现在………… 沈南枝的话像是诅咒般折磨着他,他无法想象后半生没有云照的日子,更无法想象那个在自己悉心娇养下愈渐明朗的人,有朝一日会如乞儿般郁郁寡欢。 即便知道未来的结局不可避免,裴勉仍旧在想,这世上是否有仙人可以救一救云照,救一救他爱了半生的枕边人。 即使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许久等不来回应,云照也渐渐失了耐心,音量陡然放低,好似衙府的狱卒般问道:“裴勉,和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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