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微微一顿:“‘我们’世人?” 他似乎将自己摘出了凡尘——谢昀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谢昀点点头,平静承认:“我自然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从未在自己和任何人面前敞开过的心扉,却轻易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展现出来。 容凤声凝眉看着他,似乎在权衡什么。 “救人是很麻烦的。”他叹息着说,“尤其是这种已经死了大半的人。” 死了大半——那是还有救。谢昀心中一跳。 只听容凤声道:“你要向我证明,我的力气不会白费。” 御书房里,暗卫递上了容凤声的消息。谢从澜批阅奏折的手一顿,依旧行云流水地批阅下去。 朔月还在沉睡。可他冥冥之中有股感觉,他将醒来,并且离开自己。 清晨飞逝,落进桌上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 谢昀快速串联着一切。 容凤声不图银钱,不图功名,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他也并不求长生——他将自己摘出尘世,身为一个“人”所可能拥有的欲念,在他这里都不存在。……不,他有。 谢昀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容凤声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提问,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问:“严文卿收到的那封信,是你写的?” “自然不是。”容凤声答得爽快,“那封信是朔月的母亲东方夫人所写,我只是帮了个小忙,送出了那封信罢了。” 他坦率地承认:“不错,我与东方夫人相识。”不止如此。 “幼时在外流浪的朔月是你找到的,林遐求来的长生之术源头在你。是你告诉林遐朔月的存在,一步步诱导他找到朔月,找到东方夫人。甚至那座山林别院,也曾是你的私产。”谢昀若有所思,“凡我所知所见,皆有你推波助澜。” 什么人会一直隐在幕后,推动事情发展,但又不图世俗意义上的回报?什么人将一切故事写成话本子自我欣赏,见面时第一句话问“写得如何”?又是什么人,将自己摘除俗世之外,居高临下看世人? 容凤声说“不要让我的力气白费”——那么他费这许多力气,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吗? 对于谢昀的答案,容凤声看起来很满意。 “东方夫人知道你与朔月的往事——在林遐告诉她之前,她便已从我这里知道,因此写了那封信,希望你能借此原谅朔月。这封信阴差阳错落到严文卿手里,且朔月不希望得到谎言之下的原谅。” “但现在来看,那封信至少有一半是实情。”心口泛起密密的刺痛,谢昀深吸一口气,“朔月确实失去了不死之身……为什么?”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分外艰涩。 容凤声不答,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东方夫人确实是朔月的母亲。”终于,他听到谢昀的疑问,“她为何去世?”…… 大风刮来,吹尽浓雾,原本掩藏在混沌之下的真相渐次显现。 谢昀听得发愣,被扼住咽喉般难以呼吸。 “他最后也没有死在你面前。”容凤声遥遥叹息,“他希望你不要发现他,希望自己不再打扰到你。” “他不愿意用死亡换取你的原谅,就像最初他不同意东方夫人在信中说谎一样,真是很执拗的人。” 谢昀忽而又想起谢从澜的质疑,他问自己:“你真的明白过朔月吗?你真的站在朔月的立场上考虑过问题吗?” 他那么轻易地离开了朔月,将朔月留在了原地。他一个人,没有依靠,没有指引,无措地面对契约和感情,周旋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却又肩负着破除长生的使命。 在他为朔月视若珍宝的契约怨愤不已时,朔月正一天天地等待着着死亡降临。 谢昀怔怔地想着,忽然眼眶发酸。 已至正午,太阳升得很高,将一切照得明晃晃亮堂堂。 谢昀最后问道:“您到底是什么人,缘何知道一切?” 我是大周的国师,也是街头的乞丐。是街边卖糖葫芦的摊贩,是河畔摇舟的渔夫,是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你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任何人。 容凤声吟吟笑道:“我是个看戏的人。” “凡尘中事太过无趣,若不造出些好故事来,又怎么渡此一生呢?”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他在江湖游历,欣赏人世间种种故事。在故事进行不下去的时候适当推一把,得到或满意或叹息的结局。 不论结局如何,他都改名换姓写进自己的话本子里,算作这一段乐子的纪念。 后来机缘巧合,他听说了长明族的秘密,又听闻皇帝在寻找长明族不死者的踪迹。与那些渴求长生的信徒不同,容凤声对长生并无执念,只觉得有趣——他迫切地想知道,愚蠢又贪婪的人类,究竟会为了长生做到何种地步? 此后,这件事成了他数十年间的最大乐趣之一。 他为皇帝寻找传说中的不死者,看着皇帝为着私欲教导不谙世事的孩子木偶般遵循契约,看着新帝试图剪断木偶的引线,给予他自由。后来又看着边境动乱,大法师陨落,看着朔月和谢昀分道扬镳,直至今日,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在苦苦寻觅的谢昀面前。 容凤声起身离开,抛下一句话:“我只有一个要求。” “别让故事在这儿停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好似在梦中。 容凤声没有食言。他顺利进了宫,见到了沉睡的朔月。 计时的沙漏一滴一滴落下,谢昀知道朔月醒来的时间越来越近,愈发焦灼难安。 害怕容凤声骗他,害怕意外发生。也害怕朔月醒来,再度离开。 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自己久留在醒来的朔月身边,但藏匿心底的情感却日复一日地呼唤着朔月的名字。 容凤声医治时,不许外人旁观。三日后他从照月堂出来,一直年轻的面庞长了些许皱纹,如雪白发中多了丝丝黑色。 “等等吧。”看着仓促迎上前来的人,他挥挥手,“现在还睡着,今晚过后,就与常人无异了。” 口口声声无数次传诵的长生,到今日只剩下一个“与常人无异”。……不管怎么样,活下来了。 谢昀形容平静,向容凤声确认了数遍“朔月还没有醒”,旋即跨过门槛,腰板笔直、神色冷峻地朝房内走去。 只是那飞扬的衣摆出卖了他。 容凤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想着谢昀发现被自己欺骗后气急败坏又手足无措的面庞,满意地笑出了声。 年轻人就是有意思。 他看故事,记录故事。至于故事的走向,他偶尔也愿意亲自掺和一手。 房间里头光线昏暗,漫着浓郁的药味儿和血味儿。 一排扑簌簌燃着的烛火下,朔月正圆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仓促而憔悴的谢昀。 【作者有话说】活了!——本来想趁朔月没醒偷偷进去看一眼的谢昀:可恶,被骗了。
第91章 我来找你了 朔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开始在什么地方?是无人问津的荒野,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是浸泡了鲜血的华丽宫殿,还是春日里飘扬的白布? 朔月记不清了。 一切景象都消弥在大雾里,他在荒芜的原野上踽踽独行,茫然不知归处。这时,他听到一道声音。 他一开始听不清,也没有在意。但那声音一直执拗地重复,直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那声音说,醒过来吧。 醒过来吧,我很想你。 醒过来吧,我需要你。 然后他感到痛楚。 沉睡在母亲身边时,他已经脱离了俗世的痛苦。事实上,此时尘世中存在的所有法子已经对他没有用了。 但突然之间,有一股不属于这世间的力量将他拉住了。 那力量将他凝固干涸的血液点燃,将他折断的筋骨重塑,带着足以令他重生的磅礴气势,亦唤起一阵阵火燎般的疼痛。 他在沉睡中亦忍不住挣扎。 好痛,好痛,实在是太痛了。 活着的时候习惯了疼痛,但作为一个死人,他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疼痛,即使那疼痛有可能将他带回尘世。 ——尘世,有什么好呢? 他在乎的人,有的生离,有的死别。而且他的死亡能带来长生诅咒的终结,死去的他比活着他的更有价值,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强行活着呢? 朔月因此决定把自己变成轻飘飘的羽毛,追随母亲,追随朝露,去往早该抵达的彼岸。 可是那声音却又响起。那声音总是在他想离开时响起,在他即将随风飞去的时候响起。 那声音拽着他,拉着他,呼唤着他。 即使意识模糊,他想自己知道那声音来自谁。 是他……不想让自己离开吗? 他一贯不想让那人失望,于是忍受着那样的疼痛,终于等到血液沸腾,骨肉重生。 上天奖励了他的勇敢,让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房间里,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房间歪的玉兰树幽香阵阵。容凤声对这漫长的沉默深感无趣,无聊地踱来踱去,开始怀疑自己救人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这两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真的能达成自己满意的结局吗? 却在此时,一身银黑龙袍停在他面前。 谢从澜屏退了众人,微笑颔首:“容先生,别来无恙。” 容凤声大喇喇地打招呼:“原来是陛下,别来无恙。” 他们仅在多年前遥遥见过几面,不算熟识。他上下打量谢从澜,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来看朔月的?” 谢从澜微笑不语,容凤声却是何等心明眼亮,一语戳破了谢从澜笑容面具下的心思:“陛下可是有求于我?” 屋里那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容凤声暂且对这两人放弃希望,转而将兴趣投向了新来的谢从澜:“让我猜猜。陛下是想让我帮忙,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 “说来惭愧,但我就爱这种俗套剧情。”容凤声笑道,“如果陛下希望这样的话,我很乐意。” 不料谢从澜却摇摇头。 朔月醒来,他自然希望朔月能留在自己身边。但如果有机会,他有更像达成的愿望。 今夜月光清亮,人心被映得清清楚楚,所有隐秘都无影遁形。 谢从澜向容凤声深深一揖:“我自幼身体孱弱,太医断定寿数不长,而今只愿得康健之躯。若得先生相助,感激不尽,愿奉上所有。” 似是怕容凤声误会,他又补充道:“不需长生,只要如正常人一般便好。” 自从知晓自己寿命短促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开始渴望生命,更渴望一切与旺盛生命有关的存在。
80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