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兵横扫,刀剑雪亮。长安城静默了百年的青砖为铁甲震动,一户又一户紧闭的宅门被撞开,通明的灯火照得夜色如昼。 上至官员,下至私兵,雷霆手段,乱党震惶。 林遐毕生的梦想——权力和生命,都在今夜葬送了。 今夜的长安城,无人安眠。 谢从澜大步进来,身后的兵士们带进深夜的寒气。 他背后随从者众多,更显得谢昀孤身一人,半边身体血色淋漓。 有人认出了谢昀,窃窃私语道:“那人……是不是先皇……” 旋即有人瞪他,让他闭嘴——什么话也敢说,不想要命了? 不管平时交情如何,此时众人却都有了默契,静静退至一旁,等待着这两人抉择出一个皇帝。 其实形势很容易分辨。谢从澜身后紧跟的军士们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谢昀身旁却空无一人。 不,也不算空无一人。 很快有人认出了谢昀身边站着的少年。 皎若朗月,秀丽无双。 那是谢昀亲封的留在宫中培养的客卿,是深入北狄军营,破除大法师骗术的少年英才。在谢昀消失后,他又重新跟在了谢从澜身边,出入书房宫禁如入无人之地,最得宠不过。 他身上鲜血淋漓。 在或诧异或敬畏的目光中,谢从澜温言出声:“朔月,来朕这里。”朔月没有动。 在众人窃窃私语之际,他四面环顾,注意到了林遐。 死不瞑目的、双目圆睁的林遐。 林遐脖子上有刀伤,胸前的口子缓慢地淌血,脸色青白身体僵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死人了。 可是朔月却看到他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把刀就在他手边。 所有人都看着谢昀和谢从澜,没有人注意到已经死在易命阵法——那一团狼藉中的林遐,更没人想到踢走他手边的短刃。 因此他得以用最后一口气摸到那把刀,朝谢昀的背后掷去。 为人子,给父亲陪葬,也是天理。 短刃顺利没入人的胸膛,发出噗嗤一声。 只是,不是谢昀的。 朔月低头看了看心口上的刀。时至今日,他仍旧习惯挡在谢昀面前。……痛。 漫长实则短暂的恍然后,朔月重新抬头,环顾四周。 在这刹那之间,林遐已经被兵士们重新按在地上,拖出了早已不成样子的易命阵法。他双眸大睁,似要咆哮愤慨,但胸膛里的血已经流尽。而谢从澜静静站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温和而复杂。 目光上移,他看见了谢昀。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蜷在谢昀怀里。 谢昀背对着众人,低头凝视着他。 他流出的血把谢昀染红了。 一股巨大的疼痛自心口的位置蔓延开来,超越了刀刃带来的伤痛,带着异常熟悉的感觉。 朔月猜测这是某种征兆。 但他只是慢慢伸出手,试图擦净谢昀被自己的血弄脏的脸颊。 那只手冰凉柔软,触碰自己脸颊的时候,如同羽毛轻扫,带来些许僵硬。……苦肉计。 心中自然而然掠过这几个字,谢昀蓦然有些气恼。 谁要他救了?自作主张,把自己弄得一身血,还要做出这可怜样子来博同情。难道他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原谅他吗? 许多双眼睛盯着,他却全都不放在心里,只看着朔月冷笑:“怎么,危难当头,不去救你的陛下,反倒来救我一介庶民?” 他咄咄逼人:“是觉得我有望夺回皇位,想提前投诚吗?”朔月听不懂。 他只看见谢昀的嘴唇一张一合,谢昀的面庞愈发遥远。 他只听到自己的骨骼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好像要逃离这具躯体重新组合一遍。 谢昀没有扔开他,他得以安心地蜷缩在阔别已久的怀中。眼前飞掠过一幕幕景象,好似传说中死前的走马灯。 谢从清抚摸着他面庞时露出的痴迷笑意,不由僧人站在易命阵法中不肯离去的身影,自城墙坠落的朝露释然而笑,如倦鸟归林,还有因自己而死的母亲,此刻正长眠在铺满蓝紫色小花的春日山林。 就在这时,他卸下了一千斤的重担,轻盈得像一根羽毛,随时可以飞向远方的天空。 他闭了闭眼睛,听到母亲遥远的呼唤。 “对不起。” 朔月静静凝视着谢昀,忽然开口。 怀抱自己的手臂剧烈震颤了一下。 那双眼睛掠过许多情绪。茫然、怨愤、怔忡、委屈,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天雪地一般的宁静。 身躯已经难以行走,支撑的只有灵魂。他推开谢昀,朝谢从澜走去。 外头白布飘扬,哭嚎震天。 太皇太后薨了。 “辛苦了。”谢从澜温声嘱咐朔月,“先去外面等我。” 朔月慢慢地点头,幅度极其轻缓——他没有更多力气支撑自己做更多动作了。 各色目光下,众人为他让他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通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一步一步朝外走去,踏过的地方落下斑驳的血迹。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作者有话说】 很长很长的一章。
第88章 你在哪里 不眠之夜转瞬即逝。 宫殿长阶上鲜血未清,昨夜便已经随风远去,没人再敢提起。 血债已经血偿。那些算计、争斗和不为人知的爱恨,都将化作史书的尘埃。 春日飘扬的白布中,谢昀开始了平静的生活。 他没有回宫,更没有像有些人想的那样争夺皇位。 从前争夺皇位只为自保,而今真相大白,血债血偿,纵然明天就被赐死也无所谓——何况谢从澜看起来还保留了一两分人性。 那晚他看着朔月离开,知道朔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所有人都退下,他也准备离开,但在他身后,谢从澜却忽然出声:“不再见朔月一面吗?” 谢昀不置可否,却又听谢从澜幽幽道:“也是,你从未真正理解过朔月,又何必再见。” “……”谢昀一时恼怒,“你……” 谢从澜打断他:“你一心想要朔月自由,可你又何尝真正站在朔月的角度想过问题?” “你自诩对他好,不遗余力给予他自由,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你稳坐皇位,陪伴你保护你的心也再真切不过,可你做了什么?”歪理邪说。 谢昀觉得手中刀蠢蠢欲动。正在他忍不住想要弑君时,只听谢从澜一字一顿道:“你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弃了皇位,违背了与他的契约——是你先违背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朔月陪伴着什么都不是的你?” 春日里的西郊小院里,天光清澈,草木萌芽。谢昀就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 院落不大,远离闹市,他一人生活绰绰有余,每日读书、养花、学着煮饭,倒也惬意。 只是他偶尔望着东厢房出神。 那是他原本给朔月留的房间。 或许谢从澜说得对,他根本没有资格要求朔月陪伴自己——什么都不是的自己。 这样平静的生活满打满算只持续了一天。第二日的清晨,小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谢昀正挽着袖子,准备拔了院子空地上的杂草,种点菜自给自足。 他站在门口,蹙眉看着谢从澜,并不打算将人放进来:“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门前的阴影里,谢从澜脸色有些阴沉。他没回答谢昀,直直跨过大门,朝院里走去——谢昀不客气地拦他:“做什么?” 院前垂杨袅袅,牵马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退进阴影中。谢从澜寸步不让,眉眼划过凌厉颜色:“朔月呢?” 早起的飞鸟啾啾啼鸣着掠过天空。 一瞬间谢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谁?” “别装听不懂。”谢从澜逼近两步,语调冷冷上扬,“我不信朔月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宫来找你——你是不是把他关起来了?”荒谬。 谢昀只觉得好笑,一句话都不想回复,便要关门送客。 谢从澜却牢牢抵住门:“让我进去看看。” 他素来病弱,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谢昀懒得回应他,更不在意沉重的木门会不会挤到九五之尊的手,推门的力气一丝也没有收敛。 藏匿在阴影中的暗卫一拥而上。 谢昀冷眼看着这番如临大敌的做派,嗤笑一声:“陛下这是带人抄家来了?” 他抱臂环顾四周,眉眼间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那陛下可要失望了,这里只有破房几间,小院一所,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私兵死士,只有人命一条,想要就拿去。” “谢昀。”谢从澜深吸一口气,试图劝自己耐心一点——这家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死倔,也不知朔月到底看上他什么。 “从那天晚上朔月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对上谢昀微微怔愣的目光,谢从澜沉声说道,“上上下下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他不在宫中。” 他对谢昀脸上掠过的巨大怔忡和慌乱视若无睹,继续冷静地发问:“我以为他会在你这里——如果他不在这儿,他会在哪里呢?” 自林遐死后,林氏一党被清算,作为林遐的重要据点,山林别院换了重病把守。 两人在灌木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谢昀看似冷静,步伐却匆匆,到达最后的地点时,衣裳上已经不知刮了多少道口子。 那是他向朔月刺出一刀的所在,也是朔月母亲,东方夫人安眠的地方。 那一夜东方夫人沉睡于此地。为了不让林遐起疑心,朔月没能带母亲的尸首回去安葬,后来听说是被林遐以庄园火灾遇难者的身份葬了。 为了保持他一贯树立的慈悲形象,葬礼举办的很是体面,又因为找不到东方夫人的家眷和故乡,所以便将遗体葬在了亡命之地。 这些,谢昀知道,朔月也知道。 谢昀脚步不停,话说给谢从澜,也说给自己:“他一直记得母亲……应该会来这里的。” 同样是母亲的孩子,谢昀明白朔月的心思。 冻了一个冬天的溪水已经冰雪消融,淙淙流淌过春日的山林。平坦地面上已经有细小的青草萌芽,晨光中好似绸缎般朦胧幽绿。偶然有毛色鲜亮的鸟雀掠过枝头,洒下清脆啼鸣。 在这方生机勃勃的宁静之中,朔月正沉睡着。 清风带来极其浅淡的血腥味道。…… 谢昀走到朔月身边时,只是觉得有些气恼。 贸然离宫,也不知道和旁人讲一声。而且,怎么能在荒郊野外睡觉,还一待就是一天一夜?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他吗? 谢从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对他说:“冷静。” 冷静,我自然冷静。人又不是我的,跟我也没有关系,随随便便跑出宫也该是谢从澜担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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