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着那张面庞上斑驳的血迹,他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擦了一下。 血没有及时洗掉,已经凝固了,不好擦。他只好从溪水里拘了一捧水,蘸湿衣袖一角,为他细细擦拭。 在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谢从澜就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直到那张沉睡的面庞恢复了原本的干净秀丽,他才出声:“谢昀。” “带朔月回去安葬吧。”他不管谢昀听不听得见,“他死了。” 谢昀蹙眉,疑惑地看向他。 “他没死。”谢昀觉得今日的谢从澜格外好笑,到底是和朔月不熟悉,没见过真正的死而复生。 他洗了下衣袖,擦拭的动作不停:“他只是处在生与死的过渡里……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从前都是这样的。 短则片刻,长则半日,朔月就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好像从来没有接触过死亡。 谢从澜摇头,近乎残忍地问他:“那你看看,现在多久了?” ——“为什么会这么久?” ——“他真的会醒过来吗?” 吵死了。谢昀不耐烦和谢从澜说下去。 朔月当然会醒过来。朔月怎么会醒不过来? 不过人已经找到了,自己再留在这里只会显得自己可怜可笑。他最后看了一眼朔月干净的宁静的面庞,站起身来。 却在此时,一只被压得扁扁的草编小龙从朔月衣袖里滚落。 沿着霜雪般的手腕上移,只见伤口细密,血色如潮。那些碎裂的伤口纹路般嵌入肌肤,蔓延至全身。 谢昀怔在原地。 这样细小的伤口,早该痊愈了。
第89章 找到了 照月堂许久没有这么多人了,但却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大概是所有太医意见最统一的时候。所有流派医术之争都被暂且搁置一旁,以太医院资历最深的郭院正为首,众人战战兢兢上前劝道:“陛下节哀,客卿先生已经去了。” 谢昀盖着面纱,拉住太医的手腕:“你再看看。” 这……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太医被吓了一跳,心说还要看什么,难道自己连生死都分不出来吗? 他无视了莫名其妙的蒙面人,朝谢从澜拱手道:“微臣从医四十载,虽不说医术如神,但人的生死还是能分辨的。客卿先生的的确确是往生极乐了。” “知道了。”谢从澜沉默片刻,回道,“你们都下去吧。” 于是照月堂再度只剩下他们。 “容凤声。”谢昀枯坐良久,忽地吐出一个名字,“他一定知道什么。” 谢从澜蹙眉:“就算他知道什么,起死回生也不……”他忽而哑然。 他想起来,眼前躺着的这个毫无生气的人,曾经无数次起死回生。 谢昀看起来平静而笃定:“我会找到他,然后让朔月醒过来。” 他没有说“救活朔月”,因为他仍旧不相信朔月死去了。在他看来,朔月只是出于某种原因睡着了,暂时醒不过来,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就可以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严文卿得到消息时,已经到了深夜。 一场政变后百废待兴,他忙得陀螺一样团团转,可御书房里连陛下的影子都没找着,循着大太监的指示来了照月堂,不料一转头看见谢昀,险些以为这人是乔装打扮进宫来易位夺权了。 而后他看见了沉睡着的朔月。 骤然得知现状,严文卿一时惊得连怀中案卷都要吓掉:“你是说……” 多日前的一封信重新在脑海中浮现。那时他信烧得果决而干脆,绝想不到会有信中字句成真的一刻。 信里写朔月失了不死之身,写朔月即将失去生命,而朔月以决然的态度否决了这番话,只说那是母亲为了让他获得谢昀原谅而撒下的谎言,至于那些伤——“只是会恢复的慢些而已”。 “我只知道这些了。”严文卿低低地叹气,“至于原因,他只说不死之身玄妙难言,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如今想来,他或许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并且安排了这一切。 谢昀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春日连夜晚都是晴朗的,但他心中却迷雾重重。 寻找容凤声的下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人早在三年前便离开了皇宫,或是云游四方,或是闭关修炼,全都不得而知。 因为一场求雨,谢从清破格将他奉至国师,他自称无父无母更无门派师承,自幼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一身本领袭自天地日月、神鬼精华,要探寻下落简直无迹可寻。 大海捞针的这段时间,谢昀在照月堂留下了。 他想过把朔月带回自己那里,却也知道皇宫里有最好的大夫,有最迅速的消息——何况如果朔月醒了,发现自己在自己那里,自己又该怎么说呢? 不错,他仍然在生朔月的气,这毋庸置疑。但…… 四下无人,谢昀低头看着朔月。 这是朔月吗?他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恍惚。 春光扑簌簌落进屋子,将那一面红木桌子映得金光熠熠。 朔月像一汪冰封的湖泊,随着春日的到来,回暖的冰面细细密密地碎裂消融。新鲜的血冲破肌肤,从千万条缝隙中汹涌而出,将他淹没进汪洋血海。 鲜血静静流淌,无声没过看似漫长却实则只有二十年的生命。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伤口没有痊愈,新生没有到来。 谢昀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他应该对朔月有信心的——这是长明族的不死者,毒药和刀剑都奈何不得的小观音。 死……他怎么会死? 谢昀设想过未来。朔月长居宫中,自己在宫外过平静的生活。 或许他们还会相见,甚至还会坐在一起喝茶闲话,重说当年事。 又或许再也不见,他独自带着这份遗憾和折磨,走到生命的尽头,而朔月会独自渡过漫长的生命,在见过千千万万的景色和人潮后,偶然想起一个叫谢昀的人。 可是,“死”——太突然了,也太直接了。 甚至没有一声告别。 谢昀拧干绢帛,继续给朔月擦拭着,尽管那张面庞上已经一丝血迹也见不到了。直到手指不慎触碰到皮肤,他才意识到那张面庞冷得像冰。 落进照月堂的光明了又暗。容凤声还是没有找到,朔月依旧没有醒来。 谢昀又想起他和朔月的最后一面。 朔月说对不起,然后离开。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睡着了吗? 但他没有停留,而是选择一个人,一步一步地离开人群,离开皇宫,带着一身血色,走到了遥远的黑暗的山林,直到来到母亲身边才安心睡下。……他不想被自己找到。 醒过来吧,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你不能离开的比我早。 某个夜晚,严文卿递来了消息。 翻阅着眼前的书卷——说书卷也是抬举它,这分明是一套话本子。 写书的人极尽华丽辞藻,写诗作文一唱三叹,各类恶俗情节看得人汗毛倒竖脚趾抓地,故事走向像是在十八弯山路上驾车,时不时撞上山崖粉身碎骨,看得谢昀眉头皱起,却莫名有股熟悉感。 严文卿说,如今这本子在很多个书局都有刊印,流行得很。 谢昀一开始不解其意,然而读了几页之后,眉头便蹙了起来。 他明白了严文卿为何将这一本看似无关的话本子送到自己面前。 这分明是……他和朔月的往事。 【作者有话说】 虐的部分差不多发完了!迅速回弹中。忍不住要让小情侣热热闹闹吵架谈恋爱了。
第90章 记录故事的人 写书之人多番修饰,易名改姓,但谢昀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他和朔月的过往。 甚至那讨厌的谢从澜也在里头有一席之地——还有不少的戏份。 话本子里改朝换代,只说某年某月某日,上天降下神明,以不死之身庇佑天子。二人一度两心相知,引为知己,直到皇帝被发现不是皇室血脉,狼狈离开,纵使少年神明心怀歉疚,但依旧为了使命另投明主,为了新帝不惜伤害故人——至此停笔。 谢昀生生忍住嫌弃故事难看的冲动:“查到源头了吗?” 严文卿却摇头:“书局老板众口一词,都说是某天突然在门口捡到的,陛下那边也派了不少人明里暗里调查,得出的结果也一样。” 谢昀又翻过一页,视线紧紧锁定纸张,似要将所有可疑之处全都刻进脑海:“那就更说明写这话本子的人有问题。” 严文卿点点头,又忍不住道:“谢昀……” “怎么?” 谢昀抬起头来,眼下黑重的痕迹在苍白面颊上分外醒目。他随手抓过旁边的茶杯灌了一口,并不顾里头只剩些泡烂的茶叶碎末。 他很久不曾好好喝水休息了,嘴角干裂起皮,渗出深深浅浅的血丝。 严文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道:“你注意下身体。” 既然那写书之人知道这许多内情,又将事情写成话本子四处刊印,必然是想让人找到的。 谢昀抱着这个心思,细细搜寻着一切线索。直到他回到西郊小院的时候,话本子的主人自己找上了门。 雪一样白的长发隐在阴影中,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奇诡的容貌和心思。 一别三年,容凤声没有丝毫老去的迹象,上来便笑吟吟地直戳人心窝子:“听说皇帝换了人,如今阁下怎么称呼?” 谢昀顿了顿:“叫我谢昀便是。” 容凤声噢了一声:“不改个姓吗?” 虽然不是谢氏血脉,但这个名字用了许多年,也没什么更换的必要。何况不姓谢的话,他又能姓什么?林是大可不必的,而母亲未必愿意自己随她姓——一个名字罢了。 谢昀淡淡笑了一声:“随您怎么称呼。” 从前他最不喜这些装神弄鬼的法子,可如今却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到这些神异之术上。 他看向容凤声,正色道:“那话本子是您写的?” 容凤声大方承认:“写的怎么样,没有太偏离事实吧?” “写得很好。”谢昀一页页合上书页,“只不过我想知道,他沉睡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谢昀静静地注视着容凤声。静谧的春日清晨,唯一发出声响的是他如雷的心跳。 容凤声笑吟吟回应他:“这要看你怎么做了。” 谢昀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半晌,他道:“我可以给你我有的一切。” “这么大方?”容凤声挑眉,“我记得你们还在吵架。” 谢昀沉默了一瞬:“两码事。” 容凤声看起来有一丝真挚的不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不是你们世人一贯的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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