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澜暗暗蹙眉,揽过朔月的肩膀,温声劝解道:“她出现得太过蹊跷,又对你心怀不轨,依朕来看,大抵是林遐诱骗你上当的手段。” “不过以后和林遐的往来还要继续,你且随我回去,将这烂摊子留给林遐收拾罢。” 深夜的长安城,万籁俱寂,只有打更人的梆子笃笃地敲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的喊声,也渐渐隐入了曲折的街巷中。 “谢……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谁家房檐下悬挂着一串串干辣椒。严文卿偷摸往家跑,不料看见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他撑了撑眼皮,确认没认错,旋即一把把人拉进拐角:“你这身血……” “没什么。”谢昀突兀出现,神情却还算平静,甚至还要倒打一耙,“你怎么还没回家?”严文卿语塞。 自打看见那封信后,他便急着去找朔月核实真假,只是一时热血上涌,走出二里地才想到此时朔月必然在宫中,深夜大张旗鼓进宫不便,只能将计划安排在明天早晨。 折腾小半夜,眼下正要回府睡个回笼觉。 只是信里那些话……如若是假那自不必说,如若是真……谢昀要怎么面对心爱之人必将死去的事实? 严文卿头痛地揪揪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深夜睡不着出来看月亮……你这么回事?” 谢昀没去理会他拙劣的谎言——他看着严文卿,倏尔展眉,露出一个不像笑容的微笑:“了结了。” 严文卿茫然地重复:“了结了……什么?” 哐啷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坠地。严文卿这才注意到那把刀,刀上血还没落尽——刚刚还攥在谢昀手里。 谢昀扔下手里的刀,淡声道:“我和朔月,了结了。” 严文卿一惊:“你……你杀了朔月?” “杀?”谢昀古怪地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他那样的人,我岂能杀他?这会儿伤口都痊愈了罢。” ——听起来好像想再捅两刀。 严文卿欲言又止,最终岔开话题:“那你……来我家睡一晚?都这么晚了。” “不必。”谢昀道,“我散散心,你回去吧。” 严文卿没留下。他到底是严府长子,背着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荣辱和性命,与他见面已经极为冒险,谢昀亦不想让他被自己连累。 今夜他本不想与严文卿见面。 护城河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冰,似乎还能听到暗处水声潺潺。谢昀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 他年少时被皇祖母压制,谢从清打压,日子过得艰难,便喜欢在护城河旁边散心。似乎走着走着,那些烦恼忧愁也都随着河水一去不复返了。他出宫的机会不多,每一次他都很珍惜。 只是如今看来,都没什么用。那些烦忧沿着数年岁月绕了一大圈,又随着少时的波澜流了回来,更加沉闷而激烈地拍打心房。 扑通一声,刀刃投入河水,荡起一阵淡红色的涟漪。 一刀还一刀,算了结了吧?…… 谢昀闭了闭眼,不觉得痛快,只有疲惫铺天盖地。 他一直说自己不怨,不怪,说服自己朔月就是这样的人。但哪里能真的无动于衷,哪里能真的把朔月当成陌生人? 那是他孤单的生命里第一个全心全意站在他身边的人,纵然没有自保之力,但依旧固执地用脆弱的羽翼为自己遮风挡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朔月成了他的软肋。 在最悲凉无助的时候他想到朔月,在最想一死了之的时候他想到朔月。如果自己不在了,朔月的处境该如何?未来的皇帝会像自己一样悉心对待他吗?如果他又沦落到从前那样该怎么办? 靠着这股信念,他从太皇太后的算计里,从亲生父亲的威逼利诱里,从生母刺进自己心口的剑里,从二十年的阴谋和龌龊里、不为人齿的身世和血脉中撑了下来。 甚至,一直以来,他还抱有幻想。 他以为朔月有不得已的苦衷,以为朔月只是一时想岔了,已经后悔了。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朔月会想念他,会感到悔恨和抱歉,会离开谢从澜重新走向他。是他错了。 原来,你真的从来没有过一分其他的感情吗? 原来,那所谓的契约,永远高于一切吗? 从前他不屑于问,认为这是小儿女之间的矫揉造作。也过分骄傲自满,认为自己之于朔月全然不同。 相逢,偏见,缓和,默许,直到心念动摇,交付真心。 原来自始至终,一切情绪流转真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朔月,那永生不死的小观音,那端坐绵绵云端之上、永远柔和笑着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履行职责,看顾一代又一代的帝王,仅此而已。 而自己,只是这漫长职责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或许百年千年之后,或许周朝覆灭之际,容颜不改的少年会站在昔日曾与自己漫步过的城楼上,偶然回忆起自己经手过的某一个遥远的职责。 “如果我不是皇帝了,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当初不曾问出的问题,或许更大程度源于恐惧。 那把刀会刺向自己,千万次亦不会改。 刀刃沉入水底,河面早已恢复了平静,那点淡红血色已经无处可寻。
第82章 瞒天过海 自山林别院回宫的道路从未有今日漫长。照月堂门前,谢从澜探究的目光落到朔月身上:“你的伤……” 脸上斑驳的血已经擦拭干净。朔月拢了拢衣裳,朝他笑道:“陛下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出事时,谢从澜就在当场,自然看见了那些淋漓血迹,知道朔月受了谢昀一刺——但也只是如此。旧有的思维只会让他以为这伤口已将痊愈,他更知道朔月心绪郁郁。 事实上,他自己亦是郁郁。 目睹谢昀和朔月站在一起,纵使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以刀刃为媒介,他仍旧忍不住嫉妒,心底最阴湿的角落泛起无能的酸涩。 因此并不久留。 目送谢从澜离开,朔月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心口一直被刻意讶异的疼痛山呼海啸般爆发,喉头涌上一口腥甜,他终于支撑不住,伛偻着身体,咳出一口血。 李崇一惊,匆匆上来扶他:“公子!” 朔月摇摇头,去擦嘴角的血,但那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尽,从嘴角、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竭力抓住门框,挣扎许久才慢慢站起身,被李崇小心扶到榻上。 李崇是知道长生不死的,自打谢从澜称帝后,也见过不少次朔月这番模样。是以虽然担心,但也尚存理智,忙去取了朔月从前配的几瓶丸药奉上。 烛火昏暗,锦被裹在身上,藏住了胸口涌出的血。 他抬头朝李崇笑笑:“没事……睡会儿就好,你去吧。” 自山林别院回来后,谢从澜一直忙于政务,未曾见他,朔月亦一直未见林遐,只是打着钻研医术的旗号,托李崇去太医院领了不少药材,一个人悄悄地养伤。 照月堂一时药香满屋。 不知是东方夫人的药丸有效,还是朝露师父射出的那一箭起了作用,亦或是二者兼有,这伤口好得格外慢,朔月偶尔低头看那狰狞的伤疤,只觉得陌生——这样的伤痕从来不会如此之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上。 原来伤疤是这种模样。 他带着一点陌生和新奇去触碰伤痕,然后又用白布小心缠好,藏进层层衣衫之下,看起来便仍旧是那个长生不死的小观音。 在北境时,他亦曾为受伤的士兵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如今对象换了自己,做得倒也熟练。 数日不曾出门,天气渐渐回暖,屋檐上的冰雪滴滴答答融化,重新露出鲜亮的红瓦绿檐。 深夜无人,朔月又上了些伤药,确认伤口在正常恢复,轻轻松了口气——今天还没有死,值得庆幸。 夜复一夜的寂静中,他想到母亲,想到朝露,想到长明族人,想到谢昀。而后忽然看见窗外玉兰树长出了新芽。春天要到了。 群雁北归之际,朔月跟随谢从澜去往苍山行宫。 晴空澄澈,草木萌发。春猎之际,皇亲重臣齐聚,犬马弓箭一应如旧,只是投向朔月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朔月照单全收,只是收了弓箭,任由飞鸟在天空划过痕迹。 去年红衣鲜艳的少年,今日已经找不见踪迹。 昔日奉命言语挑衅的周廷山注视着朔月,目光复杂,却不再说什么——朔月不曾再与严文卿一道进山林狩猎,时时跟在陛下身边,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众目睽睽,谢从澜却转头看向朔月:“朕记得你箭术极佳,去年能一箭射下最为矫健的红嘴山雀,今日可要试试?” 朔月愣了愣,应下来。只是弯弓时,牵扯到了未愈的伤口,箭簇射出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轻微的崩裂之声。 扑通一声,飞鸟落地。 黄昏时分,众人狩猎归来,学百姓野趣,生起一丛丛篝火。朔月难得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林群玉。 她身后远远跟着两个婢女,低头向谢从澜行礼,神情恭敬而疏离,看不出昔日骄傲飞扬的模样:“臣女见过陛下。” 她与谢从澜的婚事曾被在大殿上公然提起,而今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只是作为太皇太后最疼爱的晚辈,终日守在行宫、守在太皇太后的病榻之前。甚至今日也未曾着骑装,像去年那样拔得春猎头筹。 谢从澜淡淡扫她一眼,随口问了几句太皇太后身体可好。对他来说,林群玉的存在只会提醒他林遐尚未解决。 不料众人各自散去之后,朔月又遇到了林群玉。准确地说,似乎是林群玉在等他。 月明星稀,篝火稀落,朔月送了谢从澜回去,却想起在篝火旁遗落了东西,便折回去取,不料却看见了林群玉。 她手里拿着一团看不出模样的草编,递给朔月:“这是你的吗?” 上次相见已不知何时,如今乍然再见,颇有天翻地覆之感。 “许久不见。”朔月接过编了一半的小龙,道了谢,却注意到林群玉孤身一人,“你的侍女呢?” 林群玉微微低着头,篝火在她面上跳出明灭的痕迹:“我崴了脚,打发她们去拿药,这才能得空自己坐一会儿。” 她没有理会朔月“伤势严重吗”的问题,只是谨慎地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后重新看向朔月。 泼墨般的长发垂落,挡住小半张面孔,丝丝缕缕的,像是蒙了一层黑色的阴翳。 “你大概也知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行宫,照顾姑祖母。”林群玉挣扎了许久,终于低低说出口,“他们都说,表哥是被狄人行刺而后失踪,但我总觉得真相并非如此。” 朔月静静地听着,原以为林群玉会问谢昀的消息,本已打定主意糊弄过去,却又听她低声说道:“尤其是,我每每回家,见到父亲时,总觉得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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