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远远望见的场景,谢昀心中一跳,握着那瓶药,慢慢在心中描摹出一幅画面。 鬼使神差,他蓦然开口:“她要杀你?” 这个母亲出现得太过仓促,与朔月诉说的往事又有诸多漏洞,他并不十分相信。 “可能……是吧。”朔月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关于母亲为何要杀死自己,关于长生的真相,他没办法告诉谢昀。 但谢昀提醒了他——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朔月呼了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筋骨像是被寸寸折断,又以另一种方式随意拼接在一起,甫一迈步,便是一阵撕心的剧痛。 他习以为常,又向前走去,不再回首看母亲的尸首。 身后是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他在心中默念,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承诺:“我很快就去陪您。” 谢昀看得蹙眉,心中厌弃自己做不到无动于衷,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去哪?” 脚步一阵发软,朔月跌倒又爬起来,只是向前走去,并不回答谢昀。 不能留在这里。要离开。 刹那间,谢昀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日在山林别院见过朔月与林遐在一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朔月都不会投效林遐,更大的可能是奉谢从澜之命潜伏在林遐身边。 既如此,他就不能让林遐发现自己早已经潜入过密道,见过了东方夫人。 他要离开这里,给林遐留出收拾残局的时间,以作伪装。 “林遐应该已经猜到你去过密道了,再离开没有意义。”谢昀沉声拦在他身前,“你冷静一点。” 于朔月来说,此时此刻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冷静。 手腕被虚虚拉住,朔月挣开,继续固执而笨拙地向前走,踉踉跄跄,一步三绊,像是刚学会走路一样。 那枚药提醒了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 他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母亲身边,更不能留在谢昀身边。 一步、两步……面前却忽然覆盖了一片阴影。 朔月仓促地抬头,看见了本应在宫中的谢从澜。 山林别院起火一事,谢从澜身处深宫之中亦有耳闻。他知道今日朔月又随林遐去了山林别院,故而赶来。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茫然和惊惶。谢从澜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温声道:“辛苦了。” 不顾朔月的阻拦,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谢昀。 高高的一个黑影独立在山林中,好像雕像般无声静立。 不料会在这里遇到谢昀,谢从澜当下扯出一个微笑:“昀儿,好巧。”谢昀不做声。 彼时朔月脸色太苍白,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朔月会这般死去,以至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直到朔月走到谢从澜身边,谢从澜亲手替他披上大氅,动作温柔细致得像是做过了几千遍。 那边两人在说话,相隔不远,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陛下怎么来了?” “听说山林别院起火,你又在这里,来看看你。”谢从澜温声道,却又望了望谢昀——谢昀回之以漠然神色,“他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朔月摇摇头,“我们走吧。林遐那边……” “不急。”谢从澜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想杀我呢。” 轻轻一语,如雷在耳。 朔月正要说“陛下多虑了”,右手却被人轻轻捉住,五根手指被温柔又强硬地掰开,塞进一把匕首。 耳边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不是你说过的吗,为了契约。” 指节处大大小小的擦伤一直没痊愈,无意识地握住刀刃时,依次迸裂。 刀握在掌心,朔月向谢昀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被操纵的魂魄般游荡过去。 谢从澜的问题久久在耳边回响,警钟般提醒了他——却不是那句契约,而是旁的。 谢昀为什么会在这儿? 脚步倏然顿住,他想起母亲的话。 她祝福自己和谢昀,无比确信地说,谢昀会原谅你的。 她……她是不是把自己要死去的事情告诉谢昀了?她是不是让谢昀以为,自己的背弃是因为自己? 朔月静了静,继续向前走去。 他感念母亲的苦心,但不愿意这样做。 他不奢求谢昀的原谅,如果谢昀愿意原谅自己,那也应该是不受任何欺瞒、完完整整地知晓事情真相之后的事情。而不是在母亲构造的谎言下、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威胁下,被裹挟着、推动着原谅。 两人相隔并不远,踏着满地枯草,朔月很快就走到了谢昀身边。 一路上他都在组织语言,到了谢昀身边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下意识想掐一掐掌心,却只触碰到冰冷和坚硬,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那把刀自然不会再刺出去——在结束不死的生命之前,他的契约依旧不变,但唯一确信的一点是,自己不会伤害谢昀。 至于一会儿要如何与谢从澜交代……朔月低头看了一眼刀。 不知道谢昀愿不愿意将刀捅回来。 他望向谢昀,试图挤出一个笑:“我……” 我来告诉你,不要相信。 剩下的话还在酝酿,朔月却陡觉手腕一僵——而后原本握在手心的刀脱手,由另一个人握着,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勉力挤出的笑还没来得及扬起,便已经僵在脸上。 唇边缓缓淌下一丝鲜血,带来一点异样的触感。朔月惑然睁大眼睛,抬手擦了一下。 惨白月光下,手背上的血显得格外艳红。 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自心口传遍全身。 在他面前,谢昀没有松开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刀柄。 心中泛起的冷意,早在瞧见那人手持利刃向自己走来时便已如寒冰一般。那刀折射出雪亮的寒光,明晃晃映照出自己的可笑和狼狈。 他早该知道,自己那点善心在朔月这里太过多余。 只是若他们还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不加防备、任人宰割,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朔月在剧痛带来的迷蒙中下意识去寻找谢昀的眼睛,好像风暴中的小舟在寻觅栖身的岛屿。 最后他找到了,血色迷蒙中,那双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那是数九寒冬冰封的深潭,无声地告诉他,自己便是剧痛的来源。 我……他颤抖着手握住刀锋,竭力张开嘴,但出口的只有流不尽的血。 谢昀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俯身,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他们贴得很近,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被拉长交错,好似春夜花丛下情人耳鬓厮磨:“你们若是还想重演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朔月被迫抬起头,但剧痛之下的身体支撑不住,只能由着谢昀按住肩膀,踉跄着跪倒在地:“我……” 谢昀没有听他说话。 他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手中的刀刃却递得更深,挟着一直以来所有的怨和爱,穿透胸膛。 思绪混沌,朔月忽然想起私牢中的那一晚,自己亦如此将刀刺进了毫无防备的谢昀身上。 今时今日,自己已经如此痛了,那彼时的谢昀该有多痛? 刚刚他的眼里,是不是有不可置信?就像当初谢昀流露出的神色一般。 好疼。好疼。血为什么一直在流。 剧痛之下,他却又想起母亲。 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的药没有让自己死去。母亲大概还没有做完那些“会让谢昀原谅你”的事情。 那就好,那自己就不必说了。 刺这一刀,谢昀高兴吗?他高兴的话,自己也高兴。 朔月尝试调动五官,弯着眼睛,弯着嘴角,让刚刚僵硬在脸上的笑重新扬起来。只是剧痛之下身体没有一个部位听他调遣,最后露出的表情滑稽又好笑,落在谢昀眼中,大抵与挑衅无异。 朔月失落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气传入了谢昀耳中,令他身形一顿。 朔月跪倒在自己身下,仰着头,黑润润的眼睛祈求一般看向他,是极其温顺乖巧的模样。恰如从前他们在天牢中初相逢,他也是这样仰头看着自己,攥着自己的衣袖,一遍遍地祈求让自己长伴陛下身边。 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他心口的位置正插着一把利刃。血自嘴角流下,抹得小半张脸都是血痕和泪痕,却又拼命扯着嘴角弯着眼睛,不知想做出什么表情。……好荒唐的一夜。 谢昀静了静,抽出刀来,继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第81章 了结吗 这是朔月第二次离开谢昀。 他跌坐在地上,茫然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 刀已经抽出去了,但血还在流着,那里好像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掏出了许多东西,一时半刻长不出能填满它的血肉和情感。 失血的眩晕将他笼罩,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已经苍白下来,只是失神地望向谢昀离开的方向。 他……有高兴一点吗? 朔月强撑着站起来,扯紧了破碎的外袍,试图将伤口和血迹牢牢捂住。 谢从澜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有些担忧地问道:“伤着了?” 他低声说不打紧,很快就会像往常一样复原。但那些血却好像不认同他的话,汩汩流淌着,好像要将身体里所有血都流尽似的。 朔月没有提谢昀,也没有细说伤口的来源——毕竟谢从澜要听的从来不是这个。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他勉力打起精神,道:“我来时见过林遐,现在必得回去一趟……陛下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他不想让谢从澜知道母亲的存在和死去。 “不必了。”谢从澜道,“朕方才已经派人告知林遐,朕已发觉你与林遐私下往来。毕竟你出宫数次,朕若全然不知,也实在太过荒谬。” “你闯进火场是听说朕前来附近,想要保护朕——纵然你与朕有不合,但契约亘古不变,你自然急着护朕周全。” 一番说辞,自是周全。 看到谢从澜出现后,这也是朔月的想法。 “不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陛下受伤。”——他曾在林遐面前数次重复契约,大约自己冥顽不灵的形象一直坚如磐石。 山林别院门前,林遐看着替谢从澜传话的太监,淡淡地笑了一声:“还请公公替我谢过陛下关怀。” 太监诺诺远去。 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林遐含笑的神情冷下去:“去找那女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从澜站住不走,继续道:“至于你闯进火场的真正原因……” 朔月的阻拦并没有效果,他早已看见了远处树下的女人:“那是谁?” 明知故问。朔月情知瞒不过,默默应下:“她说……是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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