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如此。 几天后,萧憬淮终究还是来了,可这寥寥几日,林似锦却仿若一瞬便憔悴了数载。 “……陛下是来废臣妾的后位的吗?” 林似锦依旧背对着大门坐在妆奁铜镜前,但此时的她却是穿着素缟,面上未施任何粉黛,她听着脚步闷声说着,并没有转过身来。 萧憬淮没有答话,只是踱到了她的面前,六合靴敲击在地面上,发出低沉闷响。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林似锦从小到大一直是个贤惠温柔之人,当年不过二八年华的她听爹说自己要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皇子时,她惶恐不安了大半月。 可当她着凤冠霞帔坐着花轿来到豫王府,坐在红烛高照的洞房中绞着手帕,满身暗香的她头上的喜帕被来者轻轻撩开,看清来者后,她心下的这些惊疑却“哗啦啦”地烟消云散了—— 那个少年郎,姿貌嶷然,眉眼如凤,薄唇含笑,烨然若神人般地看着她,让她心下好生欢喜。 她以为自己寻得了个好夫君,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而婚后萧憬淮果然温润谦和依旧,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而林似锦亦在内心里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当个贤内助,服侍照顾好这个男人一辈子。 他是她的夫,她的天。 从豫王府一路走到煜宫,从豫王妃到坐上六宫之主的位置母仪天下,她在他身边陪了这么多年,亦蹉跎了自己最为美好的青春年华。 当年在豫王府受惊小产后,她大病了一场,而后便坏了身子一直难以再怀上身孕。当时萧憬淮一直在为姚充媛之事而忙碌奔波,在她最伤心脆弱的时候大半月都没有踏足她的房间,她赌气回到娘家后却从未因而说过一句怨言,反而请求父兄帮萧憬淮寻访真相。 她不想让他难过,让他为难。 这些年来,林似锦执掌中宫,为了让萧憬淮少操心,她替他把打六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国难危机时,她以身作则,率先缩减含凉殿中的宫费,号召宫妃节俭用度,患难与共;发生时疫时她亲自去城中布施药膳,拜佛上香,祈求上苍垂怜;在钟美人一事后,林似锦也曾感同身受般地替对方感到叹惋,还处罚了那些落井下石嚼舌根的宫人妃嫔。 可她却从没想到过,自己竟这么快便成了下一个钟宛晴。 毕竟,她可是他以玉圭策宝聘来的妻啊。 可时至今日,林似锦这才恍然,他对她从来只是利用而已。她先前所担心的色衰爱驰简直可笑,就算她打扮得再光鲜漂亮又能有什么用?她留不住他的心,也从未留住过他的心——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心。 沉吟良久,萧憬淮才缓缓开了口:“朕不会废你的后位,相反,朕会继续好好待你。” “陛下……您就这么恨臣妾,想要杀人诛心么?” “小翠,服侍好你们主子。” 林似锦喃喃自语般地说着,宛若一具傀儡槁木,但萧憬淮却仿佛置若未闻,只是冲一旁伏拜在地的小翠淡淡道了这么句,便神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那抹明黄转瞬即逝,林似锦终是潸然泪下。
第78章 故时剑 “……元曜六年春, 镇军大将军贺重霄领行军大总管击玉门关,大捷,拔城, 尽复其地, 后拜开国郡公, 正二品, 食邑二千户。尚书右仆射林昭然之侄李永言乘罅擅豢私兵暗结蕃敌,上震怒,收官论死, 诛林李二氏三族, 念旧情,其馀旁支罢黜, 流三千里。冬, 淑妃斐如绘早诞一子柯……七年秋,昭容胡锦年诞子名栩……八年,蝗蟲蔽天, 大旱, 天下疫……十年贪狼廉贞星曜异动,上亲祭太社、稷……十二年,才人章忆安诞子名杉……十六年, 南诏结吐蕃叛,举兵压境,重霄军击之。” ——《煜史·元曜纪事》 - 同南诏与吐蕃这一役打了将近两年,直至元曜十八年的秋天才以双方各有胜负, 南诏国力不济暂且议和而堪堪止戈。 当年朝臣们包括林昭然自己皆以为林昭然既为右相又为国丈, 加之林家基业雄厚牵扯甚多, 若是萧憬淮贸然擅动定然会惹得朝堂不稳危及国本, 林昭然先前也正因此才觉有恃无恐。 可待到林家三族尽诛,旁支遭流后,朝臣们才惊觉原来不久前萧憬淮借着向林相言歉和与斐欲清做戏交恶之机,已然将与林家有所瓜葛之人悉数借着加进散官的由头打散调离出京,成了群无甚实权的提线傀儡。 众臣大骇,这才恍然萧憬淮原是早有所谋。 至于以李家为首的各望姓子弟见状自是惊慌,纷纷上表言愿黜其官爵自请还权,有的胆小之辈甚至自愿上交家中百余亩永业田以保无恙,而萧憬淮也借机重梳田亩再整地权,推行新政,控制了先前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 朝堂上因此番巨变而产生的空阙,自是由翌年科举中遴选出的一批新秀门生所填。 对于以江湖子弟入仕为官,贺重霄本是有所担心,毕竟自古便是搦管操觚的文臣瞧不起穷兵黩武的武将,武官又看不惯放浪形骸的江湖人士。但他转而一想其毕竟也都是通过武举金榜题名正儿八经考中入朝的,只是先前并未向之放开名额,便也不多说。在这之后也确实生出过几场风波,但好在最终却都还是归于平息。 元曜七年再度从玉门关班师回京后,贺重霄又受封赏,领了数百金银,拜正二品开国郡公,一时显赫无双声名大噪。但毕竟贺重霄的这么多年来的功绩也确然撑得起这封赏,加之众臣见萧憬淮立重霄军,眼下是全权放权予其,故而一时便无人敢生异议。 不少朝臣之所以未言便是以为,如贺重霄这般无所倚仗又功高盖主之辈的风光定然不过只会是昙花一现,转瞬而逝,无须为之忧心费神,只需等着瞧其陨落便罢。 毕竟其余得势子弟,俱是如斐栖迟那般出身显赫家业殷实,其父兄通晓帝心,知权衡进退之道,又有姐妹维系后宫者。 可他们眼巴巴地等啊等,等了这十余载,却见贺重霄依旧稳操重权,手中重霄军更是威名远扬,故而不免惹得有人会对其究竟靠什么来拴住这个多疑善变的帝王的信任产生匪夷与遐想。 对于朝中风言风语自和稀奇古怪的民肆轶闻贺重霄自是毫不在意,毕竟有先帝与信国公的“前车”,他这个“后事”还有什么好感到稀奇的? 有眼红妒忌者,自然不少了借机说亲巴结者,饶是萧憬淮都曾那这事同他戏谑玩笑过。但对于此,无论真情假意,贺重霄一律婉言辞谢。 前年行军,又在益州碰到赋闲归乡的许颢夫妇时,魏林游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而且还真地如愿开了家小小医馆悬壶济世,远离了并不擅长的疆场,夫妻二人过得也算相敬和睦。 但在又隔着绢帕替贺重霄切脉后,魏林游的蹙眉数落却是有增无减,若非碍着医馆中尚有其他病人,秉着医者仁心,魏林游简直想指着鼻子骂这个她见过最不惜命的病人一通狗血淋头。 其实贺重霄也从未对其说谎,魏林游给他下的药方他其实一直有在服食,可他身上这成年累月的满身伤病早就沁到骨子里去了,又岂是药石可医? 故而贺重霄便觉,像他这种把脑袋别在腰上之人若真有一日做了河边骨也就罢了,又何苦再去耽误别人家的闺女,当一回春闺梦里人呢? 在条条列列地汇报完这两年的军务后,贺重霄没忘补上句:“陛下,臣听闻前些日子宫中府库走水,臣以为应当加强宫中巡察力度,防有宵小趁虚而入。” “这事朕已命斐卿办去了,他承袭父职执掌金吾,此事和该由他管……” 借着烛光看完贺重霄呈来的那沓军务书文,漫不经心地答了这么句后,萧憬淮抬手揉了揉两颞,靠在椅背上眯眸打量起了眼前的贺重霄,却是在瞧见他因特许被甲上殿而挎着的赤霄剑时皱了皱眉头。 “贺卿,这赤霄固然是名剑,可这么多年了,不说换剑,你至少也要换把剑鞘吧?眼下你这长剑鞘柄上俱是磕碰划痕又天天挎剑出入宫闱,搞得外人还以为朕多亏待你这个堂堂郡公呢。” “这故时之剑臣可不敢丢。” 听贺重霄一面虚作揖拜一面笑道此言,萧憬淮先是一怔,但很快便听懂他唱的哪一出,旋即便起身凑上前,附到贺重霄耳边低声笑道: “那朕可得好好看看这故剑有无磕碰着了。” 这十二年来二人一直聚少离多,距贺重霄离京过了已有两年,憋了足足两年,二人自然皆是心急,火急火燎地便提.枪上阵。 碍着翌日的早朝,贺重霄并不敢闹腾太晚,便几番出言提点,但毕竟数载的相思之苦,萧憬淮哪里听得进去,和八爪鱼似地不撒手,贺重霄只得任由他去。 “简直想让你一辈子都不离开朕。” 翌日一睁眼便见身侧的萧憬淮撑头含笑瞧着自己,贺重霄自知他是不过是在玩笑胡闹,便只是莞尔笑笑并不当真,但萧憬淮这下却是来了劲。 “贺卿,爱卿,卿卿……”萧憬淮低低唤着。 “陛下何事?” 终是被这肉.麻的称谓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贺重霄睨了萧憬淮一眼,被迫出言应答,萧憬淮则一弯凤眸,笑得活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帮朕更衣。” 这本该是那些宫人嫔妃们干的事,贺重霄虽心下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却仍像是当年驻兵玉门关时顺手整理衣襟般地极为自然地替他整袍系带。 而在贺重霄替萧憬淮系好九环带,全然整好龙袍后,回应他的却是在额头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这是奖励。” 见和贺重霄终于忍无可忍,毫不留情地甩他一个满是嫌弃的眼锋后,萧憬淮一挑眉头:“怎么,不服啊?要不要继续比比?” 贺重霄心下暗道萧憬淮还真是年纪越大越没正经,又瞥眼一瞧殿内的窗纸已是被逐渐升起的日光映得雪亮,眼见时候不早,赶忙道: “陛下莫闹了,再闹真要错过了早朝。您错过扯个龙体抱恙的幌子便也罢了,臣可不想因这种小事再遭御史台弹劾。” 贺重霄所言不错,这些年来,尤其在魏谏议告老致仕后,身为众矢之的的他基本隔三差五地便会被弹劾上奏,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 当然,那群人若是知了贺重霄眼下所为,估计得惊掉了眼睛,而为避免重样,弹劾的词汇也可以由那些从古籍中搜刮出的聱牙诘屈的生僻词汇,转向抨击妃嫔媵嫱们颠倒伦常、蛊.魅.君.上的新词。 “得了,反正贺卿你便是认输咯?”见贺重霄直翻白眼,萧憬淮轻叹一口,佯装无奈地继续激将。 倒也是应了那句“兵不厌诈”的老话,饶是熟读兵书,贺重霄那股子倔劲倒也确是上来了。之后,二人比试着比试着越比越来劲,本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却不知怎地倒真比试到龙榻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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