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归期却远比他想象得要快。 五月初,在塘外一片蛙鸣蝉响红樱绿蕉中,萧憬淮接过了衙役送来的招他回京的诏文,在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后,他和贺重霄去了趟江家,欲把那只狸花猫交付给江家的一对同样爱猫的表兄弟。 “小狸奴,我们明天就要回京了,不要太想我们,若是有缘没准今后还会再见,不过你这么能吃以后可别变成一只大肥猫,被人洗洗炖了吃。” 坐在前往江家的马车上时,萧憬淮一边抬手摸着狸花猫那毛茸茸的额顶皮毛,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狸花猫显然不知道萧憬淮究竟在说些什么,依旧在他怀里撒娇打滚,还抬头很是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倒是坐在一旁的贺重霄实在有些看不下,有些无奈道: “……猫肉不好吃,殿下您别吓它了。” 下了马车进了江家后,萧憬淮便把怀中的猫抱给了那两个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这狸猫的少年。这两个少年养了三年的猫半年前碾.死在了城中一位达官贵人的车轿下,当时他们兄弟二人哭得肝肠寸断,弟弟江如练甚至还为此忧思成疾害了场病,但此时却是欢天喜地地接过了这只新狸奴,一溜烟地跑着没了影。 或许人大抵便是这般健忘,世上可能没有什么是时间所不能冲淡的吧?看着那两个少年打打闹闹着离开的背影,萧憬淮在心中暗自叹道。 “见过豫王殿下。” “江太守请起。”上前扶起冲自己跪拜施礼的江弘毅,萧憬淮道,“想必太守也知道,小王今日拜访是来同您道别的。”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老夫却能感受到殿下多谋善虑勤政爱民,殿下此行定会刃迎缕解得偿所愿。奈何老夫时年老迈出身白衣且命途多舛,今后只怕再难帮上殿下什么忙了。” 萧憬淮自知江弘毅此言不过是婉言在与自己撇清关系,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眼下朝野上看好出身高贵的晋王齐王之人仍旧比自己要多出不少,他却也不恼,而是展袍冲对方回以一礼,面上的淡然笑意依旧不改: “那便愿借您吉言。江太守珍重,后会有期。” 说罢,萧憬淮便出了江府再度回了车辇,轮音辘辘,潇洒而去。 又是好一番舟车劳顿,半余月后萧贺二人终于回到了王府。 “殿下……” “怎么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因初回王府,府上还积压了一堆卷宗柬贴要一一批阅过目,故而虽已近夤夜但萧憬淮手边的那盏烛灯却依旧未灭,见林似锦穿着件单衣便进了书房,萧憬淮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先前殿下您在岭南时因怕您担心,故而妾身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林似锦一面说着,一面兀地涨红了脸,语气中带着几分赧然几分喜悦,“妾已经有三余月的身孕了……” 听闻林似锦这番话,萧憬淮手中握着的那支锋利若锥的狼毫笔顿在了原地,浓黑的墨水晕染开来,染湿了一大片宣纸。 ……他要做父亲了? 一时间,萧憬淮心下不由一阵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承担怎样的责任,林似锦却是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明明本该还感觉不到任何胎动,可萧憬淮心下一时却是五味杂陈,有股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感觉很奇妙。 寻医识药,联系城头的稳婆名医,扶着林似锦散步晒太阳……之后几日萧憬淮一直在手忙脚乱地一点点地学着如何去当一个父亲,很笨拙,但同时却又小心翼翼。故而这之后的几日萧憬淮忙得氏团团转,甚至连回京后的上朝面圣都蔫恹恹着显得无精打采,却又在身后御史们的一丝不苟的肃然注视中被迫强打精神挺直了腰杆。 “轰隆——” 夏日的天色像是小儿的脸色般说变就变。 下朝后,宣政殿殿外惊雷乍起,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狰冽的白光照得殿前一片白亮,张牙舞爪得似是要把天幕撕裂开一般,豆大的雨珠顺着飞檐走兽四溅开来,泅出一片冰寒与薄雾。萧憬淮道谢着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油纸伞,而后朝着宫门外走去。 此番回来还没来得及拜见母妃,若是她知道自己马上便能抱上小皇孙,心下定然会很开心吧?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娘亲在蓬莱殿中过得可还安好,那只雪团儿似的雪媚娘可又是胖了还是瘦了? 萧憬淮在心中暗自想着,在路过回廊的一处拐角时,宦官扈从的几句闲言碎语飘入了他的耳内: “哎哎,你听说没,姚充媛昨日夜里畏罪自尽了!” “吓,姚充媛?你是说……?” “害,还能是哪个姚充媛?当然是蓬莱殿里的那位了,不过她虽然母凭子贵,因借着五皇子晋了充媛而入主了那蓬莱殿,但皇上却甚少留临,谓是有名无分,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哦?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好端端地自尽做甚么?” “原因嘛……听随侍的宫人说是说昨天白日里姚充媛在金麟台中赏景时,她养的那只白猫被长乐公主看中想要夺去,而姚充媛却是不肯,在争执中姚充媛推了长乐公主一把,长乐公主便因而落水跌到了脑袋,到现在还在发高烧昏迷不醒呢。本来说今日正要省理此案,哪想到今早宫人一去便见姚充媛畏罪悬梁了,眼下怕是连尸首都凉透了。” “这……因为一只猫至于吗?” “对啊,就是说感到奇怪嘛,而且以姚充媛那和事佬的性子,这怎么也不像是她会做……” 那宦官拍着大腿的一语慨叹还未脱出口,却已被人揪住了衣领一把从地上提了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娘她怎么可能会害人,又怎么可能会自杀!?” “这……咱咱咱……咱家家也也也也……不知道啊……” 被面前赤红着双目神色狞然的萧憬淮骇得抖若筛糠,那宦官颤颤巍巍了半晌,甚至破了音也依旧说不上话来,萧憬淮见状把对方一把松开,转身便朝后宫跑去。 为了跑得更快萧憬淮丢掉了手中的一切,素白色的纸伞在风雨中翻滚着,伞面上印着的朱红花纹刺眼的好似来自炼狱的曼珠沙华。 一路上有不少宫人侍卫想要出手阻拦,却都被萧憬淮凛眉怒目拔刀相向而逼退了回去,他身上那股人挡杀人佛挡弑佛的熊烈威慑致使无人敢于靠近,生怕被那汹腾翻滚的滔天怒火所迁怒,做了那湛湛寒刀下的孤魂野鬼。 锦衣少年提刀而来,手中刀尖剐地发出刺耳声响,他赤红着双目,宛若从炼狱中爬出的煞神。 见到萧憬淮,蓬莱殿中的宫人们乱作一团地四散开来,萧憬淮举步走到堂中那盖着白布的担架旁,而后屈膝下跪,他颤抖着手将那白布扯开了一角,四周的喧嚣惊叫仿佛在这一瞬凝滞成冰—— 那白布下盖着的,正是姚充媛那张失尽了所有血色的清癯面孔。 “儿子今后一定多陪母妃。” “傻孩子。你有你自己的雄心与抱负要去视线,有自己的家庭要去承担与照顾,你能多来陪陪娘,娘心里自然高兴,可你自己过得好才是娘最开心的事情。” …… 一阵寒风裹挟着雨丝卷入窗内,一张绢纸若霜白的灵蝶般自案几上滑落,缓缓飘落在了萧憬淮面前。 “……贱妾一生碌碌平庸且痼疾,本就已时日无多,此生唯一憾事便是未能亲眼见吾儿加冠生子,祈求苍天有眼护吾儿平安喜乐顺遂此生,妾愿死后入刀锯炼狱遭那业火焚烧之苦……” 百身何赎,字字锥心。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六点还有一更.
第61章 我陪你 见王府内光线忽暗, 正坐在窗边剪裁着小儿肚兜的林似锦抬手剪拨了下烛台上的烛芯,忽地又是一声惊雷乍起,雷奔云谲, 照得窗前一片明晃晃。不知为何, 看着屋外倾盆而注的瓢泼大雨, 林似锦心下陡然生出股莫名的不安。 “这都什么时辰了, 殿下怎么还没回来?外头下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他带伞了没……” 望着窗外晦涩黯淡的天际,压下心中那股无名的焦灼, 林似锦定了定心神, 冲随侍在一旁模样乖巧的贴身婢女道: “小翠,去取我的伞来。” 虽说知道自家主子说一不二的性子, 可那个被唤为小翠的侍女在取出纸伞后却是皱了皱眉头, 迟疑道:“王妃,现在外头还下着大雨,况且您还有着身孕, 前几日太医来府上才说您胎像不稳要小心注意, 不若让奴婢代您去吧?” 林似锦正在皱眉犹豫时,屋外却有人推门而入,那人虽穿着府内侍女的衣衫模样却很是面生。 “禀王妃, 奴婢知道豫王殿下在哪。” 来者一入屋内便冲林似锦俯身行礼,动作端得是四平八稳低眉顺眼,俨然是从小便受过严格训练之人,只不过对方却低垂着头颅教人看不清她的脸。 虽说看着这个面孔陌生的下人, 林似锦心下觉着有些古怪, 但她却是关心则乱, 焦急问道:“殿下他在哪?” “奴婢听宫中传闻道昨夜姚充媛悬梁自尽, 殿下此时正提刀闯宫闱,要去找陛下对峙理论。” “什么!?” “王妃,您没事吧?” 对方说完此言又朝林似锦敛衽施以一礼后便施然离去,而林似锦却是心下大骇,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晕厥过去,小翠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住她,却忽而嗅见一股血腥味,往下一瞧便看见了地上滴落的殷红鲜血。 “……血、血血啊啊啊——是血!快来人啊,王妃、王妃她小产了!” 小翠的这一声失声惊霎时惊动了王府上下,本正欲撑伞去宫内寻萧憬淮的贺重霄闻言也折回了府内,见豫王府上下乱作一团,他连忙叫住了府上颇有声望的王管事,让他稳定众人情绪发号施令组织调配,并且遣了几个模样机灵的婢女去城头请先前联系过的郎中与稳婆。 众人接热水的接热水,喊人的喊人,备物的备物,待到那郎中和稳婆亟亟赶到了府上,屋内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叫痛声也渐渐弱了下去。贺重霄松了口气,这才撑伞再度出了豫王府打算朝宫内赶去,但他刚走出数步便隐约瞧见府外墙角下坐着一个人影。 萧憬淮就那么颓然地在雨雾中坐着,好似一座亘古的雕塑,而他手上握着的正是那柄断了半截的横刀,冰凉的雨点如同铺天盖地的箭矢般笼罩着他,将他身上的绛紫金莲纹的锦袍打得透湿,王府内的慌乱嘈杂随着寒风清清楚楚地灌入他的耳内,可他却已没有气力再管。 贺重霄连忙撑伞跑到萧憬淮面前,却又在距他数尺处踯躅着停下了脚步,只是倾伞帮他挡住那银帘般倾泻而下的骤雨疾风。 贺重霄知道,人可以共情,但对那切肤之痛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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