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外头街巷的零落萧条,周老板府上可说是奢靡至极。 太肥太瘦的肉都不要,先拿去伺候老板的两只爱犬,剩下的再分给下人。稍有些蔫的菜叶子也都不要,连同席面上撤下来的剩菜剩饭沤成泔水送去庄子上喂猪。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曹肆诫本本分分地把新鲜肉菜送到后厨,而后趁着人多忙乱,伺机给炖了两个时辰的六鲜汤锅里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褪去伪装,他又成了个黑衣蒙面的江湖侠客,猫到了宴席上方的屋顶,揭开两片瓦看他们歌舞升平,静静等待着药效发作。 樊知州与周老板推杯换盏:“多亏了周老板给我出的主意,才让我平了赈灾粮的账目,来来来,这杯我敬你。” 周老板晃了晃肥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樊大人哪里话,给大人排忧解难,本就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分内的事啊哈哈。” “哎,可惜世人不懂我。”樊知州叹道,“我这个官不好当啊,前阵子外头传言是我压着朝廷的赈灾粮不肯放,这罪名尽数扣在了本官的头上,殊不知我也是为了自保罢了。说好的三万石粮食,到我手上只剩下一万石,我能怎么办?上头那些大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不就只能磋磨百姓了。就这样,我还得先把亏空的账给抹平了。” “他们不懂樊大人,小的却是懂的。”周老板赔笑,“所以小的甘愿用自己私仓里的粮食给大人补上,咱们左手倒右手,既赚了银钱,又平了账目,百姓指望着咱们施舍,不敢闹事,到头来还能得个乐善好施的名声,岂不是一举多得嘛。” “对对对,乐善好施……”樊知州夹了口菜,“嗝,明日又到了施粥的时候,一应事务还是交由周老板你来办……啧,这菜咸了点……” “好嘞,小的保准给大人办得妥帖漂亮。”周老板转头呵斥仆从,“樊大人最爱喝的六鲜汤呢,怎么还没端上来,忙糊涂了你们!” 又是一杯酒下肚,樊知州大吐苦水:“这仗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打不打,旌北城没收回来,上头就总盯着我这儿,也是挺闹心的。克林国那群蛮子给我添堵就不说了,自己人竟然也给我添堵!那个老赵,口口声声指使我开仓放粮,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敢教我做事,我看他是连上下尊卑都搞不清了!” 周老板顺着他的话奉承:“赵大人太过迂腐,不像大人有副玲珑心肝。再说了,这是他想开仓就能开仓的么?还不是要大人手书官印开道?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也担不起责任啊。” “就是这个理!”樊知州已是微醺,面颊红润,声音也大了起来,“要不是看在他还算忠厚老实的份上,我早就给他革职查办咯!” “不过他手里到底握着粮仓进出明细,万一不慎泄露出去……”周老板进言,“大人有没有想过……斩草除根?” 樊知州闻言一个激灵,似乎清醒了些:“唔,那、那不行。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就算我想给他革职,也是要逐级上报的,若是莫名其妙就没了,上头定会派人来查,不要徒惹麻烦。先这么关着吧,等风头过去了,账一抹平,他手上没了证据,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周老板敬酒:“大人说得极是!是小的想当然了。” “倒是那个吴秀才,我真是恨得牙痒痒。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真当自己能为民做主了!”樊知州骂道,“偏偏这会儿还杀不得,那阵子他咋咋呼呼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他给抓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处置他,我反而一时动不得了,太过张扬就容易落人口实,万一留个把柄在有心人手上,再借机参我一本,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大人莫急,区区一个秀才罢了,等事情尘埃落定,谁还记得他,到时候另寻个由头给他治罪,暗地里解决了就行。” “另寻个由头?” “比如……说他奸|淫了我的小妾?” “哟,这可真是委屈周老板了,好端端的白顶个绿帽子。” “不委屈不委屈,能给大人出口恶气,这点名声上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呢?”眼见仆从把六鲜汤端了上来,周老板连忙起身,亲自给樊知州盛汤,“大人,您最爱的六鲜汤,今日特地嘱咐厨房炖了两个多时辰,绝对入味。”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宴席上的几人全倒了。 陪客都是樊知州和周老板的心腹,有人意识到不对劲,朝外头喊了两声,州府护卫和富商家丁就冲了过来。 不过这些人对于曹肆诫来说构不成威胁,三两下就打晕撂倒,挨个捆了个结实。 被冰水泼醒后,樊知州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蒙面侠客:“你、你是谁?” 曹肆诫狞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狗官要死了。” 四下看看,樊知州迅速理解了情势,当即开口求饶:“大侠别杀我!你想做什么?要钱?要粮?我都能给你!” “看来你挺上道么。”曹肆诫扶着他来到桌前,那里的酒菜被清理干净,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解开樊知州手上的束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曹肆诫示意,“来,开仓令会写么?认罪书会写么?动笔吧。” “不,我不能写……”樊知州仓惶道,“要是写了,我这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乌纱帽也要戴在脑袋上才作数吧?要是脑袋都没了……”曹肆诫冷笑着威胁,“樊大人这是还没想清楚啊,这张开仓令可是你最后的保命符,只要你写了,盖上州府印鉴,届时还有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执意不写,我这强盗先取了你的狗头,赵大人和吴秀才再将你的所作所为上报给朝廷,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吧?” “赵大人和吴秀才?”樊知州强撑着气势说,“他们已被我关押,没有我的命令……” “算算时辰,这会儿我同伙应该把赵大人和吴秀才救出来了吧。”曹肆诫垂眸看他,“连你都敢杀,顺道劫个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 姬小戈此行十分顺利。 正如那个差人所说,今夜州府守备空虚,得力的几人都跟着樊知州赴宴去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干劲。看守牢房的两名官差羡慕同僚能赴宴作乐,晚饭特地喝了些酒,醉醺醺地聊了会儿天就睡过去了。 姬小戈从官差腰间偷了钥匙,大摇大摆地走进牢房:“谁是赵大人?谁是吴秀才?” “我是赵举杨。”一个瘦高个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应了声,困惑道,“你一个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来救你们的。”姬小戈给他开了牢房的门,“吴秀才呢?” 赵大人指了指里面:“他被打了二十大板,身上伤还没好,发着烧呢。” 姬小戈又去开了吴秀才的牢门,甩了他几巴掌喊醒:“带你出去,自己能走吗?” “能,能,多谢小……少侠,鄙人还以为……此生无望了……”吴秀才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脸色苍白,气虚体弱,终于有机会逃脱,不管来救自己的是什么人,自是奋力起身,跟着姬小戈出了牢房。 “你怎么不出来?”姬小戈问赵大人。 “我乃朝廷命官,不可知法犯法。”赵大人一身正气,振振有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算身负冤情,也当对薄于公堂,还自己个清白。小兄弟有救助之心,本官十分感念,但不能遵从,劫狱之行有违法度,你小小年纪,听我一劝……” “啰啰嗦嗦麻烦死了!”姬小戈强行把他拉拽出来,“这事由不得你!” “哎哎哎你这小孩手劲怎么这么大!”赵大人无助地说。 “哎,小孩儿!来都来了,把我们也放了呗!”牢房中的其他犯人冲姬小戈小声喊道。 “就是就是,都是劫狱,顺手的事嘛!”这牢房里关的人不多,除开赵大人和吴秀才,还有另外四个人,遇上重获自由的机会,他们哪肯放弃。 姬小戈不理会他们,一手拉着一个往外撤。 这下那些犯人不乐意了:“凭什么只带他们走?不肯带上我们,那就别怪我把守卫喊醒!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姬小戈呛声:“你喊啊。” “守卫!守卫!有人劫狱!”他们说到做到,扯着喉咙大声喊,“快醒醒!你们这帮废物!瞎了吗!有个小孩来劫狱!” “唔……劫狱?”吵嚷声果然惊醒了守卫,“谁?谁在劫……” 下一瞬,姬小戈轻身跳上桌,趁他们还未回神,一人赏了一记手刀,狠狠劈晕。 犯人们:“……” 姬小戈利落地拉上要救的两个人,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从后门逃了出去。 后门的两个守卫也被他放倒了。 赵大人语无伦次:“你、你小小年纪……” 姬小戈快被他烦死:“别小小年纪了,还要不要夺回粮仓了!” 赵大人忙道:“不成,粮仓有两重锁,锁芯很精密,我找锁匠试过了,撬不开。” 姬小戈挑眉:“可见赵大人你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啊,这不是找人撬过锁么,方才何苦装得那么贞烈,死活不肯出牢房。” 赵大人尴尬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姬小戈懒得跟他纠结:“行了,钥匙呢?” 赵大人答:“两把钥匙,有一把在樊大人那里,还有一把原本在我这里,如今我的钥匙也在樊大人手上……” 这下姬小戈不担心了:“这样啊,那没事了,我徒……我同伙那边应该也完事了。放心吧,樊知州体恤民意,手续都给你办完了,明日你只管开仓放粮。” 吴秀才眸中含泪:“终于……终于要开仓放粮了吗?” *** 次日,在赵大人的主持下,州府开仓放粮。 吴秀才手写了无数张告示,贴满了全城,不厌其烦地告诉饥寒交迫的乡亲们,每旬每户按人头放粮,一个孩子四斤米面,一个大人八斤米面。 百姓们奔走相告,家家升起袅袅炊烟,米饭的香味飘散开来。 曹肆诫在筹备进入旌北城的事宜,姬小戈走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街巷里,又见到了那个啃食老鼠的孩子。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依旧木然。 这样的眼神他很熟悉,几乎立刻就明白,这孩子没有其他家人了,他是个孤儿。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次醒来,他对孤儿都格外在意。 姬小戈走向那个孩子。 那孩子看他过来,转身就往巷子里跑,可是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他,见他继续跟着,又转头往前跑。来回几次,他们来到了一间又矮又破的茅草屋里。 这孩子看着五六岁的样子,是真的五六岁,还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年纪。 这地方早就被洗劫一空,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桌椅板凳都没有了,睡觉的地方就是个干草窝。墙角堆着些捡来的枯枝子,一根根瘦骨伶仃,不怎么耐烧,应该是夜里升火取暖用的。灶膛里空空如也,显然许久没烧过了,难怪在外头生啃老鼠。孩子手脚上都是冻疮,不过这样就算不错了,没冻死已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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