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子坐在了摊子前,红纱覆面,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纱巾,两手忍不住在胳膊和脖颈上抓挠,用曛漠话急问:“神医,你快帮我看看怎么回事吧。” 那行商怕简生观听不懂,正要给他翻译,却见他以一口流利的曛漠话回复:“纱巾揭开我看看,手腕放这儿,我搭个脉。” 行商诧异:“简神医,您会说胡语?” 简生观又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走吧,不要打扰我给人看病。” 看他的确不需要自己帮忙,行商便安心离开,临走前从货箱里取出一个木质机关盒,放到他手边:“解闷的小玩具,不成敬意,多谢您当年救命之恩。” 简生观“嗯”了一声,专心看诊。 女子身上生着大片大片的白团和红疹,奇痒难耐,好几处都被她挠破了,流出微黄的脓水。她去瞧了两位曛漠大夫了,开了药方外敷内服,还放了血,折腾了好几天,依旧毫无起色,眼见着再不好转,怕是要破相了。 简生观问:“症状持续几日了?” 女子道:“八天了。” 简生观皱眉沉吟:“唔……来得太迟了。” 女子如遭雷击,当即落下泪来:“什么?治、治不好了吗?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死啊呜呜呜,更不想死得这么难看呜呜呜呜……” 简生观道:“太迟了,本来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只要把引发风团疹子的东西隔绝开就行,现在必须闭门三日不见风,泡药浴,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我不想……嗯?啊?”女子愣住了,“什么?” “你近来吃过什么以前没吃过的,碰过什么以前没碰过的?” “我、我我……我想想……”女子努力回忆了下,“好像也没什么,吃的都是平常吃的那些,就是阿格泰送了我一盒稷夏的香粉,那味道真是太好闻了,说是一个叫江南的地方,水里开的花做成的……” “嗯,把它扔了,以后都别碰了。”简生观写了个方子递给她,“都是息烽城能买到的药,放浴桶里泡澡,三天就好。” “这……这就行了?” “你还想怎么样?” “那个,神医,我可以不扔吗?好歹是阿格泰送我的礼物,我想留着可以吗?就放在盒子里,我保证以后都不用了。”女子询问。 “不行。”简生观道,“只要放在家里,就会有气味逸散,不想死就扔了。” “好、好吧……” “你的情郎要是问起,就说难道比起最本真的你,稷夏江南的花香更令人着迷吗?”简生观面无表情地说,“这样他就没空管那盒香粉去哪了,懂了吗?” “懂了!我懂了!”女子拿上药方,欢天喜地说,“多谢!不愧是神医!” 之后简生观在曛漠名声大噪,传言这位神医不仅治病,还能治心。 而且他不仅会说曛漠话,西域各部族的语言他全都精通,看病患一阵见血,开方子药到病除,那股生人勿进、与我何干的气势,更增添了他世外高人的声望。 有人崇敬地问他:“您一把年纪了,从稷夏国远道而来,穿越了苍茫荒凉的莫贺延碛,途径积吾、犹然、勾昌、撒罕,终于来到曛漠的息烽城,就是为了治病救人,普度众生吗?” 简生观回答:“不是,我是为了收徒。” “收徒?简神医若想收徒,肯定有许多人排着队拜师吧?” “我只收我想收的徒弟。” “您想收的徒弟是谁?找到他了吗?” “快了。”简生观说,“他是个将死之人。” *** 数日后,艳阳高照,哪怕是早市,都热得让人发晕。 一个病人坐到简生观摊前,揉着额角说:“听说你是神医,帮我看看吧,我的头好晕,我的眼前真真发黑,又有好多闪耀的星星。” 简生观翻了他的眼皮,看了舌苔,把了脉,说道:“暑热入体,需要清热降火,开个药方给你,回去按时喝药,回家休息静养。” 病人却道:“不,不行,我不能在家休养,圣教开坛祭祀七日,这才第三日,我怎能窝在家中,不去受戒听训?这万万不可荒废啊!” 简生观顿了顿:“你是烈阳教的教徒?” 病人怒道:“是索伊德教!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外邦人,不要篡改圣教名讳!” “哦,那就只喝药,休不休息随便你。”简生观继续开方子。 “慢着,”病人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异教徒?我不喝异教徒给的药。” 简生观看着他:“你是不是想死?” 病人嗫嚅:“我不想死……只要我诚心供奉,大金乌神定会赐我福泽……” 简生观停笔,对他说:“行,那就这样,你去受戒听训的时候,就坐在祭坛的西侧,额头和背后各贴几片切开的芦荟。祭坛每日会赐予信徒消灾解厄的天旭草,你拿到天旭草之后,不要佩戴在身上,回家泡水灌下六大碗,等开坛结束,你就好了。” 病人勉强满意,付了诊金:“嗯,这样还不错,我试试吧。” 之后的病人来自积吾,不是烈阳教的教徒,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疗法?真的能起效吗?” 简生观道:“每日开坛都在上午,他坐在祭坛西侧,有高台遮挡,就晒不到阳光;芦荟本就清热解暑,贴个几片降温补水,撑不住了还能嚼两口;至于天旭草,里面有些盐分,让他泡泡水,多喝点,没坏处。” “原来如此,坚持到开坛结束,他就能好了。” “不一定。”简生观坦言,“能不能挺得过,就看他自己了。挺过去了,就是他的诚心打动了大金乌神,赐福与他;没挺过去,就是大金乌神嫌他诚心不足,降下神罚。横竖与我没有关系,反正他不肯让我医治。” “……” 正说着,城东那边传来一阵欢呼骚动。 简生观悠然地收了摊,对后面排队的人道:“太热了,今日不看诊了,回去吧。” 众人散去,那边的骚动也越来越近。 只见一座华丽轿辇行进而来,战象开道,前簇后拥,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绣金的帷幔层层叠叠,遮蔽了毒辣的阳光,也遮蔽了辇上主人的面容。 只能看见他身披靛蓝绫罗,胸怀半敞,露出小麦色的肌肤。 半曲着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半臂金镯随着轿辇前进轻轻晃动,连带着三枚指环上的宝石,红如鸽血,绿似松映,蓝若晴天,共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仆从跪在一边,给他奉上加了冰块的果浆。 极致的豪奢,衬着那个慵懒的人影,缓缓路过简生观的面前。 他等的徒弟,终于出现了。
第38章 恶鬼 曛漠的阶级制度十分森严,王族现身,平民须得下跪俯首,不可在近处观瞻尊贵者的容颜,而被视为低贱和不洁之人的奴隶,就连恭迎朝拜的资格都没有,必须远远地回避,绝对不能与尊贵者朝向。 简生观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入乡随俗。 于是在瞥了一眼轿辇之后,他便跪伏在人群中,等这支队伍完全通过,而后站起身,与看热闹的外圈平民一起,跟在轿辇后面,前往位于息烽城中心的祭坛。 轿辇在万众簇拥下抵达了祭坛。 身披白底金纹教袍的长老亲自迎接了那人。 他左手虚握,拇指与其余四指相接成圆,在额头轻碰一下,继而笑道:“沙依格德殿下,承蒙您的信仰与厚爱,愿大金乌神永远庇佑您。” 一把低沉而惫懒的嗓音传来:“亚摩登长老不必多礼,八千卡撒亚的黄金聊表歉意,愿大金乌神别被我气得吝啬神光。” 似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亚摩登长老的神情略微一僵,尴尬道:“聚光池已重新修葺洗刷,圣水依旧光耀无瑕,有劳殿下挂怀。” 沙依格德放肆大笑:“那就好,那就好啊,看来亵渎神明也可以被轻易原谅。” 亚摩登:“……” 仆从垒好三层阶梯脚踏,铺好织金毛毯,沙依格德这才撩起帷幔,步下轿辇。 祭坛下的教徒与远处的民众再度跪伏,他们没有听见祭坛上的对话,只觉得王储殿下闪耀夺目,仿佛沐浴神光而来。 沙依格德迈下最后一级脚踏,却突然腿软:“哎哟!” 为了维持平衡,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亚摩登的袍袖,直把他扯得衣领歪斜,露出半边内衫。 突然被搞得衣冠不整,亚摩登急忙整理仪容,以维持宣教长老的威严。 沙依格德站立不稳,又踉跄了两步,身旁的仆从赶紧上前搀扶,避免了当众摔倒的场面。 “哈哈哈哈。”把这场混乱当成乐子,这位王储随意解释,“坐太久了,腿麻了,这日光也太毒辣了,亚摩登长老,你知道的,我身体向来虚弱,经不得暴晒。” “嗯,嗯……”以烈阳为神恩的教徒,公然嫌弃日光毒辣,亚摩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视线扫过祭坛下跪了一大片的人群,沙依格德以左手握圏贴额,行了一个圣教的礼,随即摊手示意:“行了,都免礼吧。” 众人起身。 今日的祭祀正式开始。 *** 在亚摩登长老的主持下,六名教徒将晶莹剔透的制烈阳辉印搬至祭坛中央,阳光倾泻在琉璃之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所有教众以左手握圏贴额,赞颂大金乌神。 手执烈阳权杖,亚摩登长老朗声宣讲教义:“我们须知,宇宙的原初有两位神明,大金乌神阿胡拉玛与黑暗之神安格拉曼。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包括六大善神与生灵万物,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包括六大恶神与无间炼狱。在最终的决战中,大金乌神战胜了黑暗之神,于是有了宁和的人间……” 简生观眼神还行,能大致看出自己要收的徒弟长什么样。线条分明的轮廓,翠绿色的眼眸,深棕色的半长卷发,高挺的鼻梁与纤薄的唇,共同构成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让那些极尽华丽的饰物点缀在他身上,却半点不显庸俗突兀,反而相得益彰。 不错,收了这个徒弟,自己应当衣食无忧了。 亚摩登长老继续唱诵:“然而黑暗之神始终不曾放弃反扑的机会,他派出万千恶鬼,栖息在世间寻找寄主。恶鬼让人心神动摇,败坏道德,与善作对,它们企图破坏这完美的平衡。但我们无需惧怕,只要时刻保持善良,崇尚光明,发自内心地敬仰大金乌神,阿胡拉玛定会赐予我们祝福,让我们抵御无尽的黑暗……” 简生观周围大多是外邦客商,或者尚未加入索伊德教的平民,大家只是图个热闹,说起话来也不拘束。 他身旁的撒罕男子指了指祭坛上的沙依格德,对朋友介绍道:“看见了吗?他就是那位恶鬼缠身的王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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