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胡乱擦擦眼泪,起身走到床尾,打开装衣服的箱子,从里面翻出黄嘉慧给的那件蟹壳青短袄,将小狸奴裹在袄里,继续烘烤。 扶桑蓦然意识到,这只小狸奴并不符合澹台折玉的期许,他想养的是浑身雪白的那种,而这只小狸奴通身黑漆漆,一根白毛也没有。 “哥哥,”扶桑鼻音浓重,自然而然地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你会把这只小狸奴留下来吗?” “只要它能活下来,我们就养着它。”澹台折玉不假思索道,“我连它的名字都想好了。” 扶桑眼睛一亮,脑海中登时浮现“仙藻”二字,但这个名字显然不合适,便问:“是什么?” “玄冥。” “是哪两个字?” 澹台折玉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给他看,扶桑念了两遍,又问:“为何要取这两个字?” “季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①”澹台折玉耐心解释,“玄冥乃是冬神,掌管风雪,代指北方和冬季。” 扶桑意会少顷,犹豫道:“贴切是贴切,可把神的名字用在一只狸奴身上,会不会有些大逆不道?” “你忘了么,”澹台折玉自嘲一笑,“我本就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之人,故而才会被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 他的眼里未见半点神伤,扶桑心想,他应当是放下那段过去了,才能如此淡然地调侃自己。扶桑由衷地替他感到欢喜,笑逐颜开道:“越说越贴切了,好,就叫它玄冥。” “玄冥,你有名字啦。”扶桑轻轻摸了摸小狸奴露在外面的小脑袋,“你要争气,要努力活下来,知道吗?” 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小狸奴忽然睁开眼睛,又无力地阖上,甚至还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喑,俨如回应。
第85章 等澹台折玉和扶桑吃过午饭, 小狸奴彻底活了过来,它从裹身的短袄里钻出来,站在凳子上, 想往地上跳又不敢, 扯着嗓子发出尖细的叫声,好似在求助。 扶桑怕它一不小心跌进炭盆里, 伸手要去捉它, 澹台折玉在旁提醒:“当心它挠你。” 扶桑生平第一次和小动物打交道,原本无知无畏,经他这么一说,不由忐忑起来,对着小狸奴好言相劝:“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不能恩将仇报喔。” 说完,扶桑的手缓缓向前移动, 快要接近小狸奴时,小家伙突然张大嘴巴, 发出类似哈气的怪声, 吓得扶桑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小狸奴是背对着澹台折玉的,他趁其不备, 迅速出手,揪住它的后脖颈,把它拎了起来。 小狸奴也不挣扎,支楞着四条小短腿,犹如举手投降,可是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又昭示着它的不屈。 扶桑不禁感慨, 生命是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一个时辰前还僵冷如死的小狸奴, 此刻却张牙舞爪,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真是神乎其神,不可思议。 扶桑既感动,又备受鼓舞。他也要像这只小狸奴一样坚强,如棠时哥哥期望的那般,好好地活下去,等待着和家人重逢的那一天。 “叫得这么凄惨,应该是饿了。”澹台折玉把小狸奴放在腿上,不知怎的,小崽子陡然变得温驯,蜷缩成小小一团,不抓也不咬,连叫声都低弱了许多。澹台折玉垂眸看着它,边轻柔地抚摸边道:“扶桑,你去问问小二,厨房里有没有羊乳,要是没有,牛乳也行。” 他眉目含笑,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扶桑一时看得痴了,愣了片晌才应了声“好”,起身向外走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扶桑才回来,双手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热腾腾的羊乳,膻气扑鼻,扶桑鼻子灵,熏得他直皱眉。 “只要来了半碗羊乳,我让厨娘放在锅上蒸了蒸,这会儿有些烫。”扶桑把碗放在桌上,抬手捏了捏耳垂,“小二说羊乳难得,店里每日也只能收来一两斤,专用来做乳酪的。” 小狸奴静静地卧在澹台折玉腿上,脑袋埋在肚子底下,扶桑伸手摸了摸它的脊背,它也全无反应,于是小声问:“是睡着了吗?” “叫累了,就睡着了。”澹台折玉道,“它现在身体虚弱,喝羊乳有助康复,等过两天它好起来,就可以吃肉了。” “我知道,”扶桑道,“狸奴喜欢吃鱼。” “每个人的食性都不同,狸奴也一样,不可一概而论。”澹台折玉道,“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狸奴,就是仙藻,一口鱼肉都不吃,喜食鸡鸭和鸽子,尤其是乳鸽。” 扶桑道:“我觉得玄冥应该不会那么挑食。” 澹台折玉微笑点头,话锋忽转:“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扶桑疑惑地眨了眨眼,余光瞥见桌上的笔墨丹青,顿时醒悟,喜上眉梢道:“作画!” 澹台折玉催道:“快去更衣梳妆罢。” 扶桑赶紧从箱子里找出那条茜素红织锦长裙和白狐皮斗篷,抱着衣裳从澹台折玉身旁经过时,蓦然想起什么,停下来问:“是不是要画很久?” “我许久不曾作画了,”澹台折玉道,“手有些生了,可能得两三个时辰。” “那我先去趟茅房,换上女装就不方便出去了。”顿了顿,扶桑又道:“你要不要……” “你去罢,”澹台折玉打断他,“我不用。” 扶桑把衣裳放到床上,走到门口,开门出去,关门时深深看了澹台折玉一眼。 平日里,澹台折玉一天要解四次手,早、中、晚以及临睡前。可今天除了早起时随更服侍过他一次,澹台折玉就再也没解过手,扶桑不信他不憋得慌,而他还想继续憋下去,扶桑真怕他憋坏了。 要是都云谏在就好了。扶桑不明白,明明都云谏都送他到客栈门口了,为何一声不吭又走了?真是奇怪。 扶桑快去快回,去床边拿上衣裳,用屏风遮挡澹台折玉的视线,他躲在屏风后头更衣。 自他们昨晚住进这间上房,炭盆里的火就没熄过,将这间宽敞的屋子烘烤得温暖如春。 为了留住热气,门窗自然要紧闭的,将本就微薄的天光阻隔了大半,使得屋里昏昏暗暗,故而白日里点着蜡烛。 摇曳的烛光投射在屏风上,清晰地映出后面的人影,扶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澹台折玉眼底。 同为男子,澹台折玉却无端生出“非礼勿视”的念头,眼帘抬起又垂落、抬起又垂落,反复几次之后,他深觉自己荒唐可笑,干脆转动轮椅背过身去,而后将小狸奴弄醒,端起那半碗变温的羊奶,喂到它嘴边。 可怜的小东西,不知饿了几天,一边不停舔食一边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两只前爪还扒着瓷碗边缘,一副恨不能爬进碗里去的架势,澹台折玉只能用手攥着它细瘦的身体,不让它乱动。 扶桑从屏风后出来时,澹台折玉正坐在桌边研磨。 小狸奴将半碗羊乳喝得一滴不剩,吃饱了便有了活力,现下正满屋乱跑,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探索新领地。 澹台折玉抬眼看着换上了女装的扶桑,虽然视觉冲击不如第一次那般强烈,但依旧觉得惊艳。 扶桑既适合纯净的白,也适合艳丽的红,这两种颜色叠加在他身上,更能衬托出他独特的气质和超绝的美貌。 扶桑也不像第一次穿女装那般窘促了,可一撞上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微红着脸道:“你、你笑什么?我哪里穿错了吗?” 澹台折玉笑着摇了摇头,含糊其辞道:“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扶桑做戏做全套的精神实在可嘉,竟然没忘了把胸部垫起来。 扶桑也没追问,为难道:“我自己没法梳女子的发式。” 澹台折玉道:“去把梳子拿来,我帮你梳。” 扶桑乖乖把梳子拿来,背对着澹台折玉坐在他前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状似随意地问:“你以前帮女孩子梳过头?” 白皙修长的手指解开束发的红发带,随意地缠绕在手腕上,澹台折玉低声答:“没有。” 扶桑心里莫名滋生出一点欢喜,又问:“那你会吗?” 澹台折玉边为他梳头边道:“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足够聪明的人来说,只要想做,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澹台折玉无师自通地还原了那日黄嘉慧给扶桑梳的发式,唯有一处不同,黄嘉慧只用了三根发带,而澹台折玉多用了一根银簪。 扶桑揽镜自照,笑靥如花,澹台折玉看在眼里,只觉心满意足。 从前做太子时,他满脑子国家社稷,满腔雄心壮志,笃信成大事者应不拘小节,更不能拘泥于小情小爱。而如今他历劫重生,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多么自以为是,多么愚不可及。亲手为喜欢的人绾青丝、画蛾眉,比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快乐百倍千倍。 扶桑回到澹台折玉面前,问:“我坐哪儿?” 澹台折玉左右四顾,指了个相对明亮的位置,扶桑搬着椅子过去,澹台折玉道:“离我近些,否则我看不清。” 扶桑便往前挪了挪,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臂,问:“够近了吗?” 澹台折玉“嗯”了声。 扶桑提裙落座,躬身扯了扯裙摆,而后挺腰收腹,昂首挺胸,双手相叠放在膝上,摆出一副窈窕淑女的姿态。 澹台折玉见他肢体和表情都有些僵硬,也没多说,坐的时间久了,他自会放松下来。 过了半晌,扶桑问:“我就这么干坐着吗?” 澹台折玉在铺展的白纸上勾勾画画,道:“你可以看书。” 桌角就放着一本,扶桑欠身拿过来。 路上无聊,读书最能打发时间。澹台折玉是觑觑眼,在马车上看书容易头晕,扶桑就读给他听,三五天就能读完一本。先前在滦城停留时,他们在一家书肆里买了十几本书,有澹台折玉喜欢的话本,也有扶桑喜欢的医书。 扶桑手上拿的却是本游记,名字叫《博闻师游记》,显而易见,“博闻师”便是这本游记的作者。翻至扉页,是篇自序,作者简明扼要地叙说了自己的过往生平,因何辞官归隐,又因何游历四方,在南夏与西笛辗转十数年,方成此书云云。 看到西笛,扶桑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大公主澹台重霜、想到求娶大公主的西笛王子阿勒祯,还有春宴。 春宴受刑那天,恰是冬至,又恰逢今冬的第一场雪,他们在武英门附近偶遇,当时春宴滔滔不绝,谈论的全是阿勒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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