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随更按照澹台折玉的要求,驾车进了县城,马车刚停在客栈门口,小二便迎出来,熟稔道:“小五,许久没见啦!” 随更走南闯北,和许多客栈都建立了合作关系,他给客栈拉客,客栈给他抽成,一个客人二十文。 随更边与小二寒暄,边将轮椅从车后卸下来,放在车旁,而后上车,抱澹台折玉下来,放在轮椅上。 扶桑踩着轿凳下了车,隔着皂纱看客栈的招牌——八仙客栈。 之前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先一步进城,提前安排好吃住事宜,如今事事都要靠自己。 扶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然是靠不住的,只能靠澹台折玉。盘缠有限,须得省着点儿花,从前他就算是打尖也只要最好的房间,今儿个则要了个普通房间,点菜也尽量挑便宜的点,好在只有他和扶桑两个人,三个菜足够了。 点完菜之后,澹台折玉道:“去把小五叫来。” 扶桑当然知道他叫小五来做什么,顿了顿,大着胆子道:“何必麻烦他,我也可以……” “去把小五叫来。”澹台折玉重复道,虽然话音里并无怒意,却还是令扶桑噤若寒蝉。 扶桑没应声,默默地出去了。 经过这几日的生死与共、朝夕相处,他还以为澹台折玉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原来并没有,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禁有些失落,有些委屈,还有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着恼——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澹台折玉置气呀。 随更进房间伺候澹台折玉的时候,扶桑在外头傻站了会儿,才想起去找小二要水,等他拎着一壶热水回来,恰好撞见随更拿着痰盂从房里出来,扶桑驻足,彬彬有礼道:“有劳你了,小五哥。” 皂纱遮面,随更没看过“她”的容貌,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见,定然是个美人。 一声娇娇软软的“小五哥”让这个尚未娶妻的小光棍红了脸,随更臊眉耷眼,吭吭哧哧道:“姑、姑娘太客气了,这都是我、我应该做的,往后姑娘只管叫我便是,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让我杀人放火,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多谢你。”扶桑含笑道,心里想着,他应该没有看错,随更确实是个可信可托之人。 “不、不客气,”随更道,“姑娘快进去罢。” 二人擦肩而过,一阵香风拂面,随更呆立半晌,等那股香气散去了,才抬脚离开。
第65章 进了房间, 扶桑先帮澹台折玉洁面净手,面脂和手脂重抹一遍,而后倒了两杯热茶, 没喝几口, 小二便端来了饭菜。 这才两天,扶桑就习惯了和澹台折玉同桌吃饭, 二人相对而坐, 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圣人教诲,谁都不开腔,就连眼神都不曾交汇过。 澹台折玉先放筷,扶桑见他碗里还剩半碗米饭, 终于抬眼看他,关切道:“怎么吃这么少?” “不饿。”澹台折玉道, “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扶桑却跟着放了筷:“其实我也没什么胃口。” 澹台折玉盯着他看了几眼, 忽然道:“扶桑, 我头疼。” 扶桑闻言,顿时就将那些迂回曲折的小心思全都抛诸脑后了, 他推着轮椅来到床边,帮着澹台折玉躺到床上,又从书袋里找出面纱戴上,坐在床头为澹台折玉按摩。 澹台折玉闭着眼,感受着扶桑的手在他头面上连绵不绝的揉按,刚泛起的刺痛很快便被揉散了。 近来头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 疼痛的程度也越来越轻,可一旦发作, 他还是会刹那间情绪大变,过去一年多所受的折磨对他的身心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扶桑这双手,不仅能快速有效地消除疼痛,还能让他的情绪得到安抚,从躁怒中解脱出来。 命运予他以病痛,又赐他以解药。 扶桑就是他的药。 假如在他去年刚染上头疾时扶桑就来到他身边,或许病情就不会变得越来越严重,他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做出错误的选择,自然也就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可若是如此,命运又如何能体会到捉弄凡人的乐趣呢? “扶桑,”澹台折玉蓦然开口,“再给我些时间。” 这种含糊不清的话语,扶桑通常是听不懂的,可这回不知怎么,他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澹台折玉的意思。 他既不失落也不委屈了,反而深感愧疚——澹台折玉定是察觉了他的心绪,才会有所烦扰,进而引发了头疾。 都怪他太贪心了。以前只能从清宁宫门口一遍遍路过的时候,他想着要是能待在澹台折玉身边就好了;现在如愿以偿了,他又期盼着澹台折玉能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等到哪天澹台折玉真的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他定然还会生出更大的贪念……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那个知足常乐的柳扶桑去哪儿了? “怎么不说话?”澹台折玉没等到回答,睁眼看向扶桑,恰好窥见了他眼中的迷惘。 扶桑眼神躲闪了下,随即弯起眉眼,低声道:“我知道了。” 澹台折玉问:“知道什么了?” 扶桑没法将心中所想说给他听,顿了顿,含混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澹台折玉:“……” 他说的那句话,是怎么让扶桑想到这句话的? 静了半刻,澹台折玉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扶桑弱弱地问。 “没什么。”澹台折玉道,“我好了,不用再按了,收拾收拾上路罢。” 离开客栈,出了县城,继续往北慢行。 两个人各捧着一本书,澹台折玉睡了一上午,精神饱满,扶桑却哈欠连天,困得字都看不清了。 “别看了,”澹台折玉道,“躺下睡会儿罢。” 要是躺下的话,和同床共枕有什么区别? 扶桑道:“我坐着也能睡。” “既能躺着,为何要坐着?”澹台折玉把垫在身后的软枕抽出来一个,放在旁边,又分出一半被子,温声道:“过来躺下。” 扶桑只得乖乖挪过去,刚要躺下,却听澹台折玉道:“等等,把外头这件短袄脱了。” “……啊?”扶桑呆呆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慌乱。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欠身凑到扶桑耳边,窃窃低语:“睡觉时穿得太厚,反而会越睡越冷,而且睡醒后容易伤风,你在太医院没学过这些吗?” 扶桑臊红了脸,一时间张口结舌。 澹台折玉的唇角越翘越高,声音却压得愈发低了,一字一句道:“扶桑,你是不是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小姑娘了?” 扶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没有……” 澹台折玉知他不禁逗,适可而止,身子后撤,往枕头上一靠,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挺翘的鼻尖,因双唇紧抿而微微鼓起的脸颊,红彤彤的耳朵,修长的脖颈,垂落的鬓发……无一处不好看,无一处不可爱。 扶桑微侧着身子,自上而下一颗一颗解开盘扣,脱下短袄。 澹台折玉脑海中倏地冒出“非礼勿视”这四个字,他转颈盯着厢壁,不无自嘲地想,入戏太深的又何止扶桑一个。 直到一旁没了动静,澹台折玉才回过头来,只见扶桑背对他侧躺着,脸几乎全埋在枕头里,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澹台折玉觉得自己大概是失心疯了,就连扶桑的后脑勺他都能觉出几分可爱。 为了转移注意力,澹台折玉拿起手边的书,看了半晌,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越看越心浮气躁。 他放下书,小心翼翼地躺下……等等,他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他长这么大,就连在太后和父皇面前都不曾小心翼翼过。 躺平,盖好被子,澹台折玉偏头看着扶桑的后脑勺,轻声唤道:“扶桑。” “……嗯?”扶桑下半张脸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 澹台折玉道:“你不帮我暖脚了吗?” 扶桑不吭声,也不动,过了好半晌,他才慢腾腾地翻身,先从侧躺变成平躺,探脚试了试,奈何自己的腿太短了,于是又从平躺变成侧躺,面朝着澹台折玉。 扶桑抬起一条蹆搭在澹台折玉蹆上,然后向下蠕动,直到他的脚碰到澹台折玉的脚才停下。 只差一点,他的脸就要蹭到澹台折玉的肩,掀起眼帘,却只能看到澹台折玉凸起的喉结和流畅的下颌线。 “你能感觉到我的脚吗?”扶桑声如蚊蚋。 澹台折玉感觉不到扶桑的脚,但能感觉到扶桑的鼻息洒落在他的耳后,还能感觉到扶桑的小腹贴着他的腰侧,以及躰内翻涌的气血正朝某个地方奔腾而去。 他好像……干了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
第66章 为免扶桑的腿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澹台折玉也从平躺改为侧躺,还不着痕迹地往后褪了几寸,这样他和扶桑挨在一起的就只有双脚了。 扶桑双眼紧闭, 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底下, 澹台折玉担心他闷得慌,伸手将被子往下拽了拽, 让扶桑的口鼻露出来, 还顺手将垂在扶桑脸上的几缕鬓发拂到了耳后。 扶桑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又蹭了蹭他的耳廓,本就七上八下的心因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变得愈发凌乱了,犹如揣了只发疯的小兔子。 澹台折玉眼见着扶桑的脸越来越红,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潺潺流水般漫延开去,渐渐将整颗心都淹没了, 继而渗进血脉里,燥热得以消解, 偾张得以平复,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随之烟消云散了。 “扶桑。” 近在耳边的轻声细语令扶桑心尖一颤,他好喜欢听澹台折玉用那把低沉悦耳的嗓音叫出他的名字, 每当这时,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上揉了一把,教他心弦颤颤。 “嗯?” 扶桑闭着眼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离他太近了,他不敢睁眼,因为他知道,他的眼神一定会出卖他的心事。 澹台折玉并没什么话想说, 他只是莫名地想叫一叫扶桑的名字。 不等他想好说点什么,他的口舌就擅自替他问道:“在你眼里,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口,澹台折玉懊恼地闭了闭眼。 这根本不是他会说的话,因为他早就不是那个对自己求全责备、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行差踏错的澹台折玉了,如今的他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世人谤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①,他全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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