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日子,就得有个盼头,有了盼头,日子就能过得有滋味,哪怕是苦日子,也能咂摸出三分甜来。 扶桑高高兴兴地进了太医院,在前院瞅见飞雾在扫地,笑着朝他招手:“飞雾,过来。” “扶桑哥哥!”飞雾拖着竹笤帚跑到他跟前,双眸晶亮地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扶桑伸手摸摸他的头,忍俊不禁道:“是想我,还是想我给你带的糕点?” “当然是想你。”飞雾真挚道,“你不在,春宴哥哥也不在,都没人陪我说话了,我好寂寞。” 听他提到春宴,扶桑心里一黯,面上却保持着微笑,打趣道:“你还是小孩儿,哪懂什么是寂寞。” “我怎么不懂,”飞雾不服气,“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好,你长大了。”扶桑从书袋里掏出油纸包,里头包着几块芸豆糕,递给飞雾,“吃去罢。” 飞雾道了谢,麻溜地跑了,扶桑看着他矮小瘦弱的背影,心道:飞雾,希望你真的能平安长大。 进了值房,放下书袋,照旧开始打扫屋子。 忙到一半,尹济筠来了,扶桑笑着跟他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尹济筠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含着轻蔑的眼神瞧他两眼,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自去他的位置坐下。 扶桑不以为意,继续忙他的,没过一会儿,赵行检也来了,扶桑兴冲冲喊道:“师父!”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赵行检道,“别忙活了,收拾收拾随我去春和宫。” 赵行检的神情口吻,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扶桑因病旷职那二十来天根本不存在。 扶桑按捺着满腔情愫,含笑应一声,立刻着手研墨。 忙忙碌碌中,日子流水似的过去。 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离别终于近在眼前了。 留在皇宫的最后一晚,扶桑很想和爹娘再一起吃顿饭,再陪爹娘说说话,再让爹娘抱抱他,可他不敢,他太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爹娘又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必定会看出端倪。 所以扶桑连面都不敢露,他早早熄灯上床,等爹娘回来,又等爹娘睡下,他再爬起来,点上灯,趴在桌前给爹娘写信,边写边哭,边写边哭,眼泪打湿了三张信纸,第四张才写成。 等墨迹干了,扶桑将信纸折好,藏在枕头底下,上床躺好。 自是不可能睡着的,他闭着眼睛,从一更熬到二更,又从二更熬到三更。 四更天,扶桑起床,在黑暗中穿好衣裳,背上事先收拾好的小包袱,悄无声息地从西厢房出来。 他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爹娘的卧房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泪流满面。 抬手擦擦眼泪,又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发了会儿痴,扶桑毅然转身,悄没声地出了引香院,消失在黑漆漆的寒夜里。
第36章 翊祥宫隶属东六宫, 去东六宫必得经昭顺门。 扶桑走到昭顺门时,翊祥宫的太监总管已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了,否则单凭他自己是没法在这个时辰进门的。 入了昭顺门, 行至翊祥宫, 扶桑率先见到了锦斓。 “娘娘好不容易才向皇上求来为废太子送行的机会,待会儿你便装作翊祥宫的宫人, 跟着娘娘一起去东宫。”锦斓道, “待娘娘离开时,会将你哥哥带走,你便留在东宫,代替你哥哥随废太子流放。” 已然过去小半月了,扶桑依旧觉得“废太子”这三个字刺耳得很, 他低眉顺眼道:“多谢娘娘成全。” “你这张脸过于惹眼了,”锦斓道, “须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行。” 锦斓将扶桑带到偏殿的稍间里,把他交给一名擅画妆的宫女, 嘱咐道:“芝芝, 尽量把他往普通里妆扮,越不起眼越好。” 被唤作“芝芝”的宫女嘴上答应, 心里却没底。 等锦斓走了,芝芝对着扶桑那张花容月貌犯愁,扶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感觉她正琢磨着怎么将他大卸八块。 僵持半晌,芝芝终于行动起来。 她凭感觉将铅粉和黛粉混合起来,先抹到扶桑脸上试试效果, 调整了两回才满意,让扶桑闭上眼, 把调合而成的粉末敷满他整张脸,将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变得灰暗无光,又觉得脸和脖颈对比太明显,只得把脖颈也敷了一遍。 接着用珍珠粉混着口脂,将不点而朱的嘴唇涂得浅淡些,虽然让他的气色变差了许多,但这张脸离“普通”还差得远。 芝芝再次对着扶桑的脸陷入沉思,扶桑等了片刻,犹疑道:“姐姐,弄好了吗?” 芝芝慢半拍道:“闭眼。” 扶桑只得乖乖垂下眼帘。 芝芝从妆奁里找出一把黄铜小剪,凑近扶桑的眼睛,狠狠心,将鸦羽般浓长的眼睫剪掉一半,剪完双睫又去修剪双眉。 吹掉落在扶桑脸上的毛屑,芝芝道:“好了。” 扶桑睁眼,眼神清凌凌地望着她,眉眼弯弯道:“劳烦姐姐了。” 芝芝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实在无计可施了,怪只怪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除非戴上人-皮-面-具彻底改头换面,否则很难变得不起眼。 芝芝道:“等会儿见到锦斓姐姐,千万别笑。” 扶桑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话音刚落锦斓便回来了,她盯着扶桑的脸打量,芝芝在旁道:“我尽力了。” “还行,至少没那么惹眼了。”锦斓笑道,“走罢,娘娘梳洗完毕,准备动身了。” 到了外面,扶桑独自站在廊下等候。 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本就不灵光的脑袋变得愈发愚滞了,脑筋转了一大圈才想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呆若木鸡。 他马上要做一件大事,他的人生即将发生巨变,他理应感到心慌意乱或者张皇无措,可奇怪的是,他的心竟出奇的平静,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他自认没有临危不乱的能耐,只能归因于熬夜熬傻了,昏昏噩噩,恍恍惚惚,犹如置身梦境。 不多时,蕙贵妃从正殿出来,锦斓紧随其后。 待二人来到近前,扶桑正欲行礼,却听蕙贵妃道:“免礼,走罢。” 蕙贵妃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香风。 锦斓将手中端着的瑶盘①交给扶桑,又将扶桑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挽在臂弯里,低声道:“跟着我。” 瑶盘上覆着一块红绸,红绸底下应当是酒壶,这是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 锦斓和扶桑跟着蕙贵妃,出了翊祥宫。 蕙贵妃出身将门,少时曾随父兄上过战场,非是那等弱柳扶风的女子,走起路来也不讲究什么聘婷袅娜,而是大步流星,扶桑几乎跟不上她。 假如她没有入宫为妃,或许也会如她的兄长那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成为一位名留青史的女将军,只可惜命不由人,徒叹奈何。 出了昭顺门,往西走没多远就是熙庆门,从熙庆门往南,走上半刻钟,便到了清宁宫。 两名守卫急忙上前行礼,蕙贵妃道:“本宫奉皇上之命,前来为废太子送行。” 守卫早已收到通知,即刻开锁,推开大门。 蕙贵妃径自入内,锦斓在门口停步,将手中包袱递给其中一名守卫,道:“这是贵妃娘娘为废太子准备的一些必须之物,你要打开看看吗?” 守卫哪敢,客客气气请她进去,扶桑始终低着头,紧随着锦斓的脚步,迈过那道门槛,入了宫门。 绕过那堵琉璃照壁,锦斓从扶桑手中接过瑶盘,又将包袱还给扶桑,低声道:“你应该不想和你哥哥见面罢?” “不,我不能见他,”扶桑道,“若是被他知晓内情,他定然不肯跟着贵妃娘娘离开。” “我猜也是。”锦斓道,“那你便找间屋子躲起来,等娘娘走了你再出来,然后找一个名叫修离的太监,一切听他安排。” 虽然满心迫切地想见到太子,但扶桑还是听锦斓的话,在前殿找了间黑黢黢的屋子,躲在里面。 不止他藏身的这间屋子,整个东宫都好安静,静得听不到一丝人声,扶桑透过隔扇门上的镂空向外瞧,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唯有满目凄凉。 人都去哪了?东宫以前那些奴婢,该不会……都被杀光了罢?南思远,秋暝,是不是都死了? 扶桑猛然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许多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他不敢回头,甚至闭上了眼,不停地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今天有可能是蕙贵妃和太子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扶桑还以为他们会有很多话说,没成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蕙贵妃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她身后跟着锦斓,而锦斓身后那道挺拔而清瘦的身影,是柳棠时。 扶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棠时哥哥,却被眼泪模糊了视线,他急忙擦泪,想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将棠时哥哥看清楚,他怕自己以后会忘记,忘记棠时哥哥的模样。 然而那条游廊却那样短,不等扶桑擦干眼泪,柳棠时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游廊尽头。 “棠时哥哥……”扶桑望着空茫夜色,小声呢喃,“棠时哥哥……” 又在屋里藏了片刻,扶桑才开门出去。 刚走到那扇角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太监,对方看他两眼,道:“柳扶桑?” “是我。”扶桑已经止住泪,却还带着弱弱的哭腔,“你是……修离?” “嗯。”修离转身就走,“随我来罢。” 扶桑跟着修离通过角门,穿过庭院,拾级而上,来到那座熟悉的宫殿,一只脚刚跨入殿门,扶桑猛地定住,目眦欲裂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子。
第37章 太子披头散发, 形销骨立,神情呆滞,和从前那个芝兰玉树、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扶桑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太子竟然坐在轮椅之上! 他在太医院待了六天, 为何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太子受伤的事?怎么也从未见过哪位太医来为太子治疗? 太子是在“谋反”的过程中受的伤吗? 是伤到了腰还是腿?伤得有多重?有没有痊愈的可能? 为何没人为他医治?是他不愿意, 还是皇上不允许? 皇上不杀他,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让他受尽精神与肉躰的折磨吗? 太子他究竟 ……究竟经历了什么? 扶桑的脑袋几乎要裂开。 他好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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