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是他抄写佛经用的。 扶桑坐下来,提笔写下一行字,而后把这张纸交给萧只影,道:“我和夫君要去阆州嘉虞城投奔我哥哥,这是我哥哥在嘉虞城的住址。等你回家乡祭拜完爹娘,如果无处安身的话,就去嘉虞城找我们罢,我会把你当姐姐看待,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好。” 萧只影看看那行漂亮的小字,又看看扶桑微笑的脸,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过去半年没掉的泪全攒在今夜掉完了。 扶桑捏着帕子帮她搽泪,灵光一闪道:“我们是不是应该交换个信物,以便日后相认?” 萧只影哭着点头:“好啊。” 可扶桑身上早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连澹台折玉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条寓意着“百年好合”的水晶项链,也在离开永平镇那天被他留在了何家,何家可以用它换一笔财富,权当是他的报答,而他也不用再看着那条项链睹物思人,肝肠寸断。 扶桑在包袱和书袋里翻找半晌,最终送给萧只影一条他亲手绣的锦帕,帕子上刚好绣的是一丛兰花,象征着他们两个义结金兰。 萧只影则送给扶桑半块玉佩,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又在这座寺庙里歇了一晚,第二天离开前,薛隐放了把火,将这个充满罪孽的地方付之一炬,就如同几个月前的摘星楼。 萧只影和他们不同路,扶桑想捎她一段都不行,只得在山脚下分道扬镳,匆匆相识又匆匆分别,好在他们相约了以后,终有再会的一天,因此也无需太伤感。 上元节后,凛冬已是强弩之末,这个持续了近半年之久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这趟坎坷又漫长的旅途也总算到了终点,在一个漫天彩霞的初春傍晚,马车慢悠悠地驶进了嘉虞城的大门。 扶桑透过车窗看着熙来攘往的街道,既不觉得熟悉也不感到亲切,毕竟他只是个短暂停留的过客,而且当初在这里留下的几乎都是不好的回忆,这些不好的回忆全是拜都云谏所赐。 都云谏……扶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坏东西了,上次看到这个名字还是去年秋天,当时他还住在行宫里,柳翠微来信告诉他,说她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让他不要担心。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柳翠微的消息,但他相信,以柳翠微的心性,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扶桑突然有些近乡情怯,心里七上八下的。 棠时哥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吓一跳罢? 第一句话他该说什么? 他肯定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哭。 他现在就已经想哭了。 或许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孩子在他肚里扑腾起来,他抚摸着肚子,低头跟孩子说悄悄话:“雪儿,马上就要见到舅舅了,是不是很开心?不对,应该是伯伯……算了,还是叫舅舅罢,舅舅好听一点。” 他到现在还没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只确定了一个“雪”字,便一直唤他“雪儿”,算是乳名。 他打算把取名的重任交给棠时哥哥,棠时哥哥博学多才,定能给雪儿取个好名字。 当马车停下时,天已黑透了。 薛隐坐在车头,藉着周遭的灯火打量着面前的门户,看见牌匾写着“柳府”二字,想来不会错,却还是问了扶桑一句:“是这里吗?” 扶桑无法确定,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而且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对这个家唯一的印象是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因为他喜欢吃石榴,棠时哥哥说以后这棵树结的石榴都归他,让他吃个够。 “应该是罢。”扶桑犹疑道,“要不你先去问问?” 薛隐跳下马车,大步走到门前,用力拍门。 “来啦来啦!” 有人应答,扶桑立刻就听出来不是棠时哥哥的声音,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陡地悬起来——难道棠时哥哥搬走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自从去年五月份他就和家里人断了联系,他对爹娘和棠时哥哥的情况一无所知,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能确定…… 门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颗陌生的脑袋,上下打量薛隐一番,不大客气地问:“你谁呀?” 薛隐答非所问:“我找柳棠时。” 那人道:“我家公子此刻不在家……” 扶桑脑子里“嗡”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棠时哥哥还在这里,他还好好地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薛隐没再多说,回到马车旁,撩开窗帘,卒然看见扶桑满脸的泪,顿了顿,不由放软了声气:“下来罢。” 扶桑哽咽着“唔”了一声,艰难地挪到门口,他现在连自己穿鞋都做不到了,薛隐帮他穿好,再把他抱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玄冥跟着跳下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扶桑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走到门前,笑着对那个半拉身子在门里半拉身子在门外的年轻男子道:“你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怎么称呼?” 对方直愣愣地看着他被门上悬挂的灯笼照亮的脸,讷讷道:“我、我叫蜚蓬,是公子的小厮。” 扶桑道:“我叫柳扶桑,是你家公子的……妹妹。” 蜚蓬回过神来,浓眉一皱,语气又变得不客气起来:“从未听我家公子说过他有妹妹,不管是亲妹、表妹还是堂妹都没有。你们找错地方了,走走走!” 说着半拉身子往里一收,就要关门,薛隐倏地把剑插-进门缝里,不容拒绝道:“让我们进去。” 蜚蓬胆寒却嘴硬:“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可以报官抓你们,我们公子和衙门里的崔大人可是好朋友!” 扶桑莞尔一笑,棠时哥哥竟在这里交到了朋友,听起来还是位有身份的人物,想来棠时哥哥在这里过得还不错,扶桑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他伸手搭在薛隐执剑的手上,笑吟吟道:“薛大哥,别为难他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罢。” 薛隐便把剑抽了回来,门立刻“嘭”的一声关上了。 才站这一会儿扶桑就感到吃力了,他在薛隐的搀扶下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虽然已是春日,可夜里还是寒凉,薛隐去马车里抱了条被子,直接铺在石阶上,反正这些被子都该扔了,又拿来一件靛蓝色斗篷,披到扶桑身上,最后和扶桑并肩坐在一起。 扶桑拢了拢斗篷,仰头看着满天繁星,笑着感叹:“薛大哥,我们终于到了。” 薛隐也仰望着夜空,低低地“嗯”了一声,心想,这场假扮夫妻的游戏到此为止了,以后再也听不到扶桑亲昵地唤他“薛郎”或者“夫君”了。 “这一路辛苦你了,”扶桑又道,“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现在还困在永平镇,或者早就死在了摘星楼。” 薛隐蓦然想起在摘星楼找到他那天,打开柜门的一瞬间,那双噙满眼泪的眸子从惊恐转为惊喜,他从未见过那么潋滟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扶桑依旧面朝着天空,喃喃自语:“薛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我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再报答你了。” 薛隐本想说“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简简单单的一声“好”。 从永平镇到嘉虞城,这一路他对他说过许多声“好”,扶桑全都铭记在心。他听见自己嗓音低哑,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薛大哥,你可以抱抱我吗?” 静了须臾,一条胳膊沉沉地搭在了扶桑肩上,又轻轻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第176章 柳府大门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虽不是光天化日,但当街搂抱到底不成体统,故而扶桑和薛隐只相依了片刻就分开了。在氤氲着花香的夜风中, 在摇摇曳曳的灯影中, 两个人寂寂无言。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平安抵达了嘉虞城,并且得知棠时哥哥一切安好, 扶桑自是满心欢喜, 可欢喜之中又缭绕着一团迷雾般的惆怅,既为自己,也为薛隐。 就算他有了安身之处,就算薛隐及时地把赵行检带到这里来,可谁都无法保证他能顺利生产——女人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 而他只会更加凶险,因为他的皮囊之下充斥着未解之谜, 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假如让他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他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就算死去也无甚可惜,他衷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延续他的生命, 活出无限可能。 扶桑已然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因此他刚才才对薛隐说,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自从知晓薛隐的悲惨身世后,他就总想为薛隐做点什么,他不奢望能把薛隐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他只想让薛隐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可薛隐的心扉只对他敞开了那么一次, 就又变成了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他实在是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正自惝恍,身边的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扶桑一跳,他以为是柳棠时回来了,忙调目往街上看,然而并没有,他转而看向已然走下台阶的薛隐:“薛大哥……” 薛隐沉声打断他:“我要走了。” 扶桑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何必这样急?歇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薛隐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不必了”,便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只留给扶桑一道挺拔的背影,有种催人泪下的孤绝与落拓。 扶桑想去追他,却连起身都艰难,只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在那道身影即将被夜色湮没时,扶桑扬声喊道:“薛大哥!我等你回来!” 薛隐没有应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扶桑呆呆地凝望着,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另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棠时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柳棠时先是愣了下,旋即循声望向自家门口,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坐在昏黄的光里,而她的容颜却比春花还要妍冶靡丽……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柳棠时却不敢认。 “棠时哥哥!” 又一声扣人心弦的呼唤,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他。柳棠时如梦初醒般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阶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人,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站不起来,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柳棠时,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笑靥如花,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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