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她总喜欢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诸如“奶奶”、“哥哥”、“抱抱”之类,这两天新学会了一句“猫猫”,是她对玄冥的称呼。 扶桑抱着英英,跟在陈秀秀身后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石板上散落着金黄的银杏叶,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就伫立在墙外,触手可及。 这是一座和酒楼相连的二层小楼,楼上四间房,何士隆和陈秀秀带着女儿住在最东边那间厢房,最西边靠近楼梯那间住的则是何孝昌和王锦,夹在中间那两间分别住着何孟春和何仲春兄弟俩,以及扶桑这个客人。 楼下也是四间房,一间堂屋,堂屋西边住着何家最年长的老太太,也就是何有光的母亲郑氏,何有光和安红豆住在堂屋东边,最东边那间则是杂物房,杂物房正对着厨房,厨房是两间连通的瓦房,酒楼的所有饭菜皆在此烹饪。 酒楼要到巳时才开门迎客,吃完早饭才开始忙碌。 早饭就摆在堂屋里,八个大人、两个小孩和一个抱在怀里的婴儿,挤挤挨挨地围着一张八仙桌,好不热闹。 这便是扶桑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爹娘、棠时哥哥,还有金水、银水团聚在一起,住在嘉虞城那座四合院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所以他不会在此地久留,等到冬去春来,他就会启程前往嘉虞城。 吃过晚饭,除了扶桑和老太太之外的其他人都忙起来,为开门迎客做准备,扶桑很想做点力所能及的杂活,可何有光说什么都不让,扶桑只能帮着老太太照看孩子。 他是在中秋节第二天来到这里的,从此便足不出户,以免在外头撞见搜寻他的人,虽然在他来之前周醒就已带人把整个永平镇找遍了,但还是小心为上。 闷了这么多天,今儿个扶桑打算出去走走,他需要一顶帷帽,遮住他的脸。 西北风沙大,帷帽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陈秀秀屋里就有一顶,小兰帮他取来,他拿在手上,去厨房知会何有光一声,何有光问他出去做什么,扶桑道:“我要去驿站,给我哥哥寄封信,让他知道我的近况。” 何有光不放心他单独出去,让小儿子何士隆陪他一起,扶桑推脱不掉,只好答应。 大人要出门,两个小孩岂有不跟着的道理,就连英英都哭着要“抱抱”,扶桑心有不忍,可她太娇弱,禁不得外头的冷风吹,只能留在家里。 于是,何士隆带着扶桑,还有何孟春和何仲春这对小兄弟,一起出门了。 出了清风楼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街上多的是戴帷帽的行人,扶桑混迹其中,身形适中,衣着朴素,并不打眼。 一开始他还悬着心,生怕有人突然冲过来抓他,渐渐的也就想开了——他没那么重要,他在外人眼里也就是个弃奴,实在犯不着在他身上浪费太多力气。
第165章 永平镇夹在碎夜城和旌善城这两大战略要塞之间, 又离鹿台山这个风景名胜很近,是商旅行客往来的必经之地,故而颇为繁华, 否则清风楼的生意也不会那么好了。 清风楼离驿站没多远, 步行过去也就一刻钟的功夫,甫进门何士隆就瞧见了熟人, 热络地寒暄起来, 他们说的此地方言,扶桑隐约听出来对方是清风楼的常客。有人好办事,在这位驿卒的帮助下,何士隆很快就把信寄了出去——扶桑一开口就能听出不是本地人,由何士隆代他出面, 可以避免一些麻烦。 从驿站出来,何士隆道:“难得偷个懒, 我带你四处逛逛罢?” 扶桑今日出来,主要就是为了散心, 有人陪伴当然比独自游荡要好, 他欣然答应:“那就有劳二哥了。” 从帷帽边缘垂下来的皂纱遮住了扶桑的脸,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何士隆恍惚觉得是个女子在说话。扶桑严重缺乏男子气概,他不仅有着雌雄莫辩的美貌,就连嗓音也幽柔绵软,娓娓动听。 “什么有劳不有劳的,你也太见外了。”何士隆笑道,“我爹我娘说了, 我们一家人能够团聚,都是你的功劳, 你是我们何家的恩人,我们为你做什么都是该当的,你无需跟我们客气,你越随意我们就越自在。” 放有光叔和红豆婶下山是澹台折玉的主意,扶桑不敢居功,但何士隆说得对,他确实应该尽快放下寄人篱下的客套与拘束,这样大家都自在,毕竟他还要在何家住上几个月呢。 “‘恩人’二字折煞我了,有光叔和红豆婶愿意冒险收留我,他们才是我的恩人。”扶桑话锋一转,“不过二哥教训的是,太见外了确实不好,以后咱们谁都别跟谁客气,就当是一家人。” “这话我爱听!”何士隆一手搭上扶桑的肩,就像方才和驿卒寒暄时那样,随意地拍了两下,他手劲大,扶桑的身子不禁偏了偏,何士隆急忙收手,表情有些讪讪。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恰在此时路过,何孟春和何仲春立刻闹着要吃糖葫芦,替何士隆化解了尴尬。 红馥馥的糖葫芦斜插在草把子上,犹如一束红花。何士隆先给两个小的一人一串,又认真挑了串好的递给扶桑,扶桑犹豫了下,伸手接住,乖驯道:“谢谢二哥。” 何士隆没当过哥哥,扶桑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他心头泛软。难怪家里男女老少都那么喜欢扶桑,他的确非常讨人喜欢,甚至惹人怜惜。 扶桑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捏着皂纱,以防风把皂纱吹到脸上。他咬下一颗糖葫芦,含在嘴里,细嚼慢咽,酸酸甜甜的滋味一路从舌尖蔓延到心尖。 他不由想起刚被澹台折玉召回身边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叫函德城的地方落脚,他出去逛街,回客栈的路上给澹台折玉买了一串糖葫芦,澹台折玉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第一串糖葫芦。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一想起澹台折玉,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伴随着酸涩泪意。 不行,不能再想了,他今天出来不就是为了把自己从锥心蚀骨的思念里拖出来么?若是放任自己继续在哀痛里沉湎,他迟早会病倒的,然而他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生病,他已经给有光叔他们添了许多麻烦,怎么能再让他们照顾一个病人?在见到棠时哥哥之前,他必须保持健康。 扶桑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看看沿街的店铺,看看擦肩而过的行人,看看房前屋后高耸的楝树。 日复一日的寒风早把楝树的叶子吹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还有成串的苦楝子挂在枝头,无人问津。物以稀为贵,一旦泛滥便不值钱了。 糖葫芦吃完了,何士隆又给两个侄儿买了龙须酥,吃完龙须酥又买了蜜饯和云片糕,两张小嘴就没停过。 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到尽头,视野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河的这边是房屋,河的那边是荒野。 何士隆把走累了的何仲春抱在怀里,望着河面上漂着的两艘货船,对扶桑道:“这条河叫洮水,是涴水的支流,从碎夜城流过来,流向旌善城。” 扶桑见过这条河。 他料想周醒必定会第一时间去永平镇找他,所以下山之后,他先在鹿台山西麓的一个小镇待了几天,直到中秋过后才乘船来到永平镇,果然躲过了周醒的追捕。 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坐船,偏巧那天风大,小船颠簸得厉害,他被晃得头晕恶心,呕吐不止,下船时犹如喝醉了酒,脚步虚浮得就像踩在棉花上。 沿河走了一段,扶桑看见了那天他下船的码头,几艘小船停靠在那里,船夫朝着他们吆喝:“客官,坐船吗?” 何孟春用清亮的童声回答:“不坐!” 又往前走了没多远,扶桑听见婉转悠扬的丝竹之音,曲调甚是熟悉,想来是听柳翠微弹过。 他撩起遮面的皂纱,看见数丈外的河面上游曳着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乐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他还看见几个身着彩衣的女子在二层的平台上婆娑起舞,裙裾飘扬。 如果是在碎夜城看见此情此景,扶桑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可这艘画舫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永平镇再繁华,到底是座偏远小镇。 “是不是觉得这艘画舫出现在这儿挺奇怪的?” 何士隆将扶桑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问了出来,扶桑怔了怔,“嗯”了一声。 何士隆把何仲春放到地上,让何孟春带着弟弟一边儿玩去,而后抬手一指:“你往那儿看。” 扶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宽阔的河边,霍然望见对岸矗立着几座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那是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却孤立在荒郊野外,实在古怪至极,扶桑几乎要怀疑那是海市蜃楼,而非真实存在的。 “那是摘星楼,”何士隆道,“那艘画舫,还有画舫上跳舞的姑娘们,都属于摘星楼。” 胳膊总抬着有些酸,反正附近也没什么人,扶桑索性把帷帽摘了下来。他微眯着眼,目光在画舫和摘星楼之间逡巡须臾,犹疑道:“所以……摘星楼是座妓院?” “没错,但不是普通的妓院。” “你去过吗?” “那可是个销金窟,平民百姓哪里去的起。”何士隆哂笑,“我听说,出入摘星楼的客人个个非富即贵,挥金如土。” “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都是从哪儿来的?”扶桑一头雾水。 “自然是从碎夜城和旌善城。”何士隆瞅了一眼在不远处玩耍的两个侄儿,才慢条斯理道:“因为城里规矩多,管得严,贵人们没法尽情玩乐,于是就把摘星楼建在了这里,永平镇位于碎夜城和旌善城之间,又有洮水相连,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都方便。城里的贵人们舟车劳顿来到这里,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花天酒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算玩出人命也无所谓,拍拍屁股就走了。”何士隆骤然压低声音,“每隔一段时间,这条河上就会出现一具女尸,那些撑船的船夫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碰见好心的会把尸体捞上来,再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大部分人都只当没看见,任由尸体随波逐流。” “那可是人命啊,”扶桑难以置信,“官府都不管吗?” “穷乡僻壤哪来的官府,镇上最大的官就是个亭长,除了欺压百姓没别的本事。”何士隆扯出一个冷笑,“就算他想管也管不了,摘星楼里的客人哪个他都惹不起,只能当个缩头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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