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澹台折玉快步走来,掀开纱帐入内,拉高被子裹住扶桑赤躶的身子,柔声道:“我在呢。” 见他穿戴整齐,扶桑怔怔道:“你要走了?” “嗯。”澹台折玉将他鬓边的几缕乱发理到耳后,“天还没亮,外面冷得很,你不用起来送我了,接着睡罢。” 扶桑轻不可闻地应了声“好”,除此之外,他竟无话可说,生怕一句话说不对自己就会崩溃,哭着求澹台折玉不要走,求澹台折玉带上他,但他不能,他不能做澹台折玉的累赘。 澹台折玉也在极力压抑着情绪,今日既是生离,也有可能是死别,谁都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活着回来,一想到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扶桑,他就心痛如绞,但他还要硬逼着自己露出微笑,慢声道:“待会儿我让红豆婶给你做早饭,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你要好好吃饭,别让我担心,知道吗?” 昨天两个人沉浸在最后的狂欢里,就吃了顿早饭,可扶桑丝毫不觉得饿,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哀恸填满了。 “你也是,”扶桑动用了全身的力量才牵起唇角,他猜他笑得肯定很难看,“再忙也要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澹台折玉点点头,在脸上的笑容支离破碎之前抱住扶桑,哑声道:“扶桑,再叫我一声夫君。” 扶桑用尽全力抱住他,语带哽咽道:“夫君,夫君……我爱你。” “我也爱你。”短暂的相拥之后,澹台折玉强迫自己松开扶桑,“我该走了。” “快走罢,”扶桑努力地笑着,“君如月刚才都催你了。” 最后再看扶桑一眼,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扶桑唇上碰了一下,而后霍然起身,走出帐子,抓起放在桌上的玄铁剑,大步向门口走去。自始至终,他一句承诺也不曾留下。 在纱帐掀开又落下的那一刻,从昨天忍到今天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扶桑双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汹涌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又隔着一层纱帐,澹台折玉留在他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道朦胧的影子,那道影子出了门,便消融在浓稠的夜色里,无迹可寻,他想追上去,可身子仿佛被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门关上的瞬间,扶桑好似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他瘫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痛哭,哭着哭着,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了过去,那些撕心裂肺的悲恸也就戛然而止了。
第163章 何有光来到后殿时, 天光已经大亮,一轮红日挂在天边。 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水壶, 站在门外道:“扶桑, 你起来了么?” 屋里静悄悄的,等了须臾, 他又叫了两声, 还是无人应答,何有光的心陡然悬起来,直接推门进去,将食盒和水壶往桌上一放,大步来到床边, 看不见扶桑的人,却不敢贸然去掀被子, 沉声唤道:“扶桑?扶桑?” 被子底下一动不动,何有光再也顾不上失不失礼冒不冒犯, 掀开被子一瞧, 登时心头大骇,急忙将扶桑扶坐起来, 让扶桑靠在他身上,用拇指掐扶桑的人中,除了这个土法子他也无计可施。 幸好很快奏效,扶桑倒抽一口气,猛地坐直身体,他一丝没挂, 雪白的后背映入何有光眼帘,何有光立即挪开眼, 起身走到一旁,窘蹙道:“你、你快躺下。” 好在棉被拥在胸前,堪堪将胸脯遮住了,没将扶桑的秘密暴露出来。他粗喘了几下,抓着被子慢慢躺下,神色惝恍地看着立在床边的何有光,脑海中一片混沌,片刻之后,心口倏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因为他终于想起来:澹台折玉已经离他而去。 何有光看着他泫然欲泣的表情,有心安慰几句,可惜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扶桑,早饭做好了,快起来吃罢。” 扶桑偏着脑袋,目光透过纱帐,见门口洒着一地金光,哑声道:“出太阳了。” 何有光帮他把帐子挂起来,道:“今儿个转晴了,不过下雪不冷化雪冷,你还是要穿厚些。” “山道上的雪一天就能化完吗?” “雪下了一天一夜,院里的积雪都没过脚脖子了,我估摸着得两三天才能化完。” 扶桑“哦”了一声,顿了顿,缓缓道:“有光叔,我打算明天就动身去碎夜城,你和红豆婶今天收拾收拾,明天就离开这里,回家去罢。” 何有光面上没什么喜色,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何有光走后,扶桑又在床上躺了片刻。 枕头上,被子上,他身上,全是澹台折玉的味道,然而澹台折玉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能和澹台折玉肌肤相贴、肢体交缠了。 好疼啊,五脏六腑都在撕扯着疼,疼得他泪流不止。 好冷啊,即使他缩成一团,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他要离开这间屋子,去到太阳底下,或许就暖和了。 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扶桑强撑着爬出被窝,一件一件穿好冷冰冰的衣裳,再也不会有人贴心地帮他把衣裳烤得暖暖的再给他穿了。 洗过脸,把早饭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在桌上,虽然他仍然感觉不到饥饿,但澹台折玉特意叮嘱过让他好好吃饭,所以就算不想吃也硬逼着自己往下吃。 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亲手给澹台折玉做一顿饭,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掉进粥碗里,再喝进肚里去,突然犯恶心,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又全都吐了出来。 漱漱口,扶桑实在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于是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就这么傻呆呆地坐在太阳地里,定定地看着那个半人高的雪人,看似静如止水,其实一幕幕回忆正在脑海中翻腾。 他想起澹台折玉教他习武,可第一步扎马步就将他难住了,勉强坚持数日,终于认清自己不是习武的材料,只好放弃。 他想起七月最热的时候,他们把玉簟铺在院里,旁边点上驱蚊的火绳,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交-欢,餍足之后直接去下面的水潭中游泳——游泳当然也是澹台折玉教他的,有澹台折玉在,他轻易就克服了对水的恐惧,只用两三天就如鱼得水。他最喜欢和澹台折玉手牵着手静静地漂在水面上,也喜欢澹台折玉背着他从廊桥上一跃而下,一起沉进水底再一起浮上来。 他想起澹台折玉为他作了一幅又一幅画,躺着的,坐着的,半遮半露的,衣冠楚楚的,几乎每幅画里都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陪在他身边。 …… 他一边想,一边泪如雨下,直到何有光拖着一把长柄竹笤帚上来,他才擦干眼泪,帮何有光一起扫雪。 两个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把院中积雪扫干净,只留下了那个雪人。 太阳落山之前,雪人终于化成了一滩水,扶桑把那两颗“眼睛”捡回来,放回棋罐里。 去前殿和何有光、安红豆一起用过晚饭,扶桑带着玄冥回到后殿,收拾收拾东西,便早早地睡下了。没有洗澡,他舍不得洗掉澹台折玉留在他身上的气息。 孤枕难眠,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才睡着。 天蒙蒙亮时,扶桑醒了,他麻利地穿好衣裳,左肩斜挎着他娘给他缝制的书袋,右肩斜挎着在函德城买的八达晕锦袋,手里还挽着个包袱,带着玄冥一起穿过那座隐秘的墓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带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行宫。 这场风花雪月的美梦,是时候醒来了。 【本卷完】
第164章 那场大雪之后, 天气短暂回暖,中秋之后没几日,又陡然转冷, 朔风从早吹到晚, 刀子似的割得人面颊生疼。 扶桑被呜咽的风声吵醒,和窝在他怀里的狸奴玩了一会儿, 在被窝里脫掉上衣, 然后拥着被子坐起来,从枕下掏出裹胸布,一圈一圈地裹在胸口——他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在行宫无拘无缚的这三个半月,他的丁香小乳长成了两颗蜜桃, 那几条用软烟罗裁制的胸衣已经穿不上了,他只好用回曾经的笨方法, 用一尺宽的白布在胸前缠上五六圈,将峰峦变成平川。 炭盆里只剩灰烬, 屋里冷飕飕的, 扶桑快速缠好裹胸布,穿上中衣, 罩一件水田小夹袄,套上裤子,再穿一袭石灰色交领长袍,最后穿好鞋袜。 推开窗,寒风扑面,但见曙色凄迷, 寒枝雀静,屋宇错落, 街巷纵横,只觉满目萧瑟,心头不由也笼罩着愁云惨雾,于是又将窗户关上,眼不见为净。 窗侧立着一张掉了漆的条案,左边摆着一只青釉缠枝纹梅瓶,瓶中插着两枝金灿灿的银杏叶,是这间屋里最明亮的色彩;右边放着一只木雕的狸奴,是何有光亲手雕成,当作小玩意送给扶桑的;中间竖着一面铜镜,扶桑对镜梳头,前面分出些半长不短的碎发,帘子似的垂在额前,几乎遮住眉眼,其余的头发用一根一指宽的灰色布条束在脑后。 收拾妥当,扶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喜形于色,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他急忙过去开门,从小兰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铜盆,笑着道谢,小兰脸上总是自带三分笑,和声细气道:“早饭马上好了,洗完脸就下楼罢。” 玄冥听见说话声,从被窝里钻出来,伸个大大的懒腰,跳下床,跟着小兰先走一步。 扶桑洗漱完,涂好面脂,一出门就瞧见陈秀秀抱着英英从隔壁房间出来,忙笑着喊了声“二嫂”。 扶桑已经在何家住了五六日,可陈秀秀每次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他长得可真俊啊。 扶桑身上穿的这件外袍是她丈夫何士隆的旧衣,洗得都有些泛白了,袖子上还打了补丁,却被扶桑穿出了几分贵气,可见真正好看的人根本不靠衣装,靠脸就够了。 英英一看见扶桑,立马松开了陈秀秀的脖颈,朝扶桑伸着两条胳膊,奶声奶气道:“抱抱,抱抱。” 扶桑便伸手将她抱过来,陈秀秀笑嗔一句“小白眼狼”,纳罕道:“真是怪了,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稀罕你呢?” 扶桑蓦然想起澹台折玉说过,他身上有种纯净无害的气质,好人乐于亲近他,坏人乐于伤害他,所幸他遇见的大部分都是好人,帮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定是因为你生得好看。”陈秀秀自问自答,扶桑赧然一笑,用鼻尖蹭了蹭小婴儿又软又嫩的脸颊,英英的小手摸着他的脸,道:“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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