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湘看了许久郑厚礼的身姿,笑道:“郑卿平身。先退下吧。” 郑厚礼起身告谢退下,林怀湘往榻上一坐,殿内无人,他随意道:“袁维之病了这么久,也该好了吧?” 刘千甫从帷幔后走出,手里拿着袁纮写的让林怀湘以民为重,孝养天下的奏折,轻笑:“他今日去见太上皇了,真是期待他俩见面会说什么。” “老爷子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期盼袁维之能把他从南内带出来而已。”林怀湘朝刘千甫拍拍身边空出许多的位置,那是帝王才能坐的地方。 刘千甫十分自然地过去坐下,说:“所以,袁维之根本没有将陛下你放在心里。他心里还在效忠太上皇,包括郑厚礼。太上皇掌权这么多年,一朝退位,朝中议论声很大。” 林怀湘登基这么久,他想做的任何事都有徐子谅、白济安、曲炜、徐球、苏赛生一干人等在那里劝着他,甚者徐子谅还联合苏赛生上书要求他召当年科举案中被贬的谢密和张书意回来,一时间朝堂上几方派别简直吵得头疼。 就连他想给自己其他两个弟弟加食邑都被这些人堵回去,当真心烦。 至于消失在官道上的亲王林怀治,林怀湘早在月前就收到他尸首无存的消息了,根本不担心。 “就算再这么大,我已经是皇帝了。”林怀湘轻拨着刘千甫腰间的玉坠,音色暗沉地说:“他们这群废物,还想怎么办?” 刘千甫淡然一笑,随手拿起案上群臣写的奏折:“所以才需要袁维之去做这个引子。” “姨父真好。”林怀湘抽走他手里的奏折,将人抱在怀里。他想名将如美人,文臣难道不是美人吗? 玉坠随了衣袍一起悄然落地,龙案上几本王台鹤和程行礼上的折子被大手拂落掉在地上。 南内的宫殿里,袁纮一月过去才见到德元帝。 这时的他,头发散乱,双目无神,靠坐在榻上由衣衫朴素的严静云给他喂药。屋子里有些冷,刺骨少寒,昔日荣耀华贵加一身的帝妃,在这刻看上去竟无比凄凉。 尤其是那帝王的颓老之态,让袁纮一进殿就当场跪下,哭喊道:“陛下——!” 听见这声德元帝双目回神,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在殿内寻找到那抹紫色身影,焦急地推开严静云,颤着步子走上前抱住袁纮,哭道:“维之!你来看我了!” “陛下啊!你怎么这么成这样了?”袁纮热泪满眶,他摸着德元帝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衫,见帝王满面愁容神情颓废,一时哭得不能自己。 德元帝也哭了,他说:“新帝登基,我这个太上皇被幽禁在别宫里,谁都见不到,自然也没人在意。”随后他问:“维之,楚王满月,怀湘去看过他吗?” 袁纮看了眼榻上面露焦急的严静云,诚实答道:“看过。圣上对楚王很好,将他抱由皇后抚养。” 严静云漫步过来扶着德元帝,默默用宫绢擦去他的眼泪。德元帝垂眸喃喃道:“那就好。” 说完他猛地咳嗽起来,严静云哭着给德元帝顺背,说:“五郎,先喝药吧,否则凉了伤药性。” 德元帝摆手:“凉都凉了,索性不喝。” “这殿内没有其他人伺候吗?”袁纮发现自入南内宫门到现在,一路上没有几个人伺候,尤其是在进了这萧索的殿内。 德元帝自嘲一笑:“能有什么人啊,都走了,被调走了。没有人愿意来伺候我这个老头子。” “五郎。”严静云忙朝袁纮解释,用宫绢掩面,“是怀湘调走了那些宫人,他说五郎需要静养,就不用留那么多人在了。这几日药凉了,连热药的炭都没有。” 袁纮听后一怔,青石砖底下的寒凉侵入他的血肉,他哽咽道:“陛下,可是天子啊。” 德元帝苦涩道:“林怀湘这个小孽畜,重阳那天夤夜带兵入宫,以刀逼我禅位于他。后与刘千甫勾结,拟了禅位和监国诏书,又......又杀了怀治。我这个天子,在他眼里算什么?” 袁纮蓦然身躯一震,愣愣道:“成王......死了?” “怀湘亲口告诉我,他派刺客埋伏在凉州回长安的路上,将我儿碎尸万断了。”德元帝面如死灰,无半分生气,绝望地说。“随后又以静云和楚王的性命逼我答应他的要求,否则就要将我和静云诛杀于宫闱之中,刀架颈侧,实在荒唐。” 袁纮不曾想那夜的细节居然有这么多,不由生怒:“太子怎可如此!此乃大逆不道,有违天地伦常!” 德元帝凄然一笑:“我没有想到我亲手养大的儿子竟然会如此对我,还杀了他亲弟弟。这样的人怎么能好生对待我的其他儿子呢?而且还有刘千甫这个人在怀湘身边,他日夜被奸佞蒙蔽啊。 ” 严静云这时泫然道:“五郎,治儿的尸身我都不曾看到,我养他那么多年,最后竟是如此凄惨下场。” “现在朝堂上尽是刘党把持,上下内外皆是他们的眼线。”袁纮只觉天都塌了,随后他又镇定下来,问:“不过陛下,九月初八那天,您召见了刘千甫和太子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这两人犯这谋反死罪?” 他以为德元帝禅位是真的修身养性,根本没想到是林怀湘把刀架上去逼他的,还杀了林怀治。同时最重要的是刘千甫,林怀湘与刘千甫合谋造反,而他需要知道那天德元帝到底跟刘千甫说了什么。 “因为那天,我才知道刘千甫曾毒杀了我的另一个儿子。”德元帝自言自语地说,“惠文太子——林怀清。” 屋外的风吹动了帷幔,君臣细语的身影逐渐模糊。一刻钟后,内侍来催促袁纮离开。 出宫殿前,袁纮回头望了一眼那坐在空旷殿中的帝王。屋外温暖的阳光照不进这被新帝权力包裹的宫殿,林碧和严静云坐在原地,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他。 那一刻,袁纮朝他们点头随即转身走入光阳中。 ----
第147章 笞刑 长贞元年十月十六日,郑郁睡了好几天才醒过来。醒来后看到郑厚礼趴在他床边睡着,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看郑厚礼身上披的氅衣滑落,便伸手给他拉好,这细微动作却惊醒郑厚礼,他用手背确认下郑郁烧退后才放心。 又想郑郁才醒不久应是口渴,于是转身给他倒水。郑郁看见父亲行动艰难的背影后,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才醒过来别哭,不然又要伤身。”郑厚礼把郑郁扶靠在怀里,喂他喝了碗水。 郑厚礼看他喝完后,说:“还喝不?” 郑郁摇摇头,郑厚礼把碗放下把他塞回被子里。郑郁听见外面寒风刮过庭院的声音,问:“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月十六。”郑厚礼坐在床边,自从郑郁病后,他整个人也消瘦不少,守在儿子床前,半步都不曾离开。 郑郁嘴里苦得很,全是药味,说:“睡了这么久,师傅好些了吗?” “应该好了,前日他还去见了太上皇。”郑厚礼想起御医说的是郑郁没有求生意,所以才睡那么久,可看儿子好不容易醒过来他也就不提那些在朝堂上吵的破事。 郑郁眉心一皱:“见太上皇之后呢?有出什么事吗?” 林怀湘不允许朝臣见德元帝,一定有诈,这突然的又让袁纮去见。郑郁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况且德元帝这个人也不是一个善茬。 “能出什么事啊,这几日朝中风平浪静的。”郑厚礼说,“二郎,我已上书圣上,让他放我们回家。等你好些了,我就带你回南苏州或永州,过几年咱们又回丹清,你祖父一直念着你呢。” 郑郁的祖父一直生活在丹清城,郑厚礼也请他去永州或长安住下,但老人家年岁大了,不肯挪动,加之还有郑厚礼的几个兄弟姐妹在,郑厚礼作为家中官最大的就时不时稍钱回去。 郑郁低声道:“可......可衡君要是回了长安,见不到我怎么办?” “我会给他留信,他要是能追来塞外,我就认下他这个上门女婿。”明知事情或许无法转圜,郑厚礼还是象征性地说,“儿子,你在长安伤神伤身心力交瘁。时时都念着他,不如跟爹回去,天高地远的,过个几年也就忘了。” 朝廷至今没有宣布林怀治的死讯,只是对外称尚在寻找。郑郁也不清楚,纵使他一次次告诉自己,林怀治没死,可快两个月过去,林怀治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比什么都可怕。 雪天的日光本是明朗,可今日不知为何十分灰暗。郑郁透过床帐看了眼窗户折射进来的光亮,呢喃:“爹,让我再等等,可能等春天到了,衡君就回来了。” 郑厚礼叹了口气没说话,臣子上书归乡后,就可自行决定离京时间,加上郑郁还病着,他想拖到春天也不是不行。 父子俩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谁都没有在说话,天慢慢的暗下来。郑郁醒后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就在他又准备睡会儿后去见袁纮时。 一阵疾步打破这宁静,齐鸣、周渭新和郑厚礼副将的厉声还是没能拦住这人。 严子善身着甲胄踢门进来,大声道:“砚卿,出事了!” 郑厚礼看郑郁在休息时被打扰,冷冷道:“严家小子,你怎么无半分规矩?” 严子善一脸着急朝郑厚礼告了个礼,焦急道:“还请郡王见谅。”立即他朝郑郁说:“砚卿,袁相揭露刘仲山当年谋害惠文太子以及蛊惑圣上逼宫,现在朝臣们都在金殿吵起来了。” 雪下大了,郑郁心慌得不行,他抓了件衣服胡乱套上就随严子善离开。郑厚礼看儿子步履匆匆,本想追上去再为他添件衣服,但腿脚不便,追不上似风的年轻人,只好让把衣服递给管家让他去追。 他则在屋里给郑郁收拾下有些乱的书架,他不愿让旁人来做这些事。前几日郑郁病着,郑厚礼没时间,现在有时间闲下来就只想陪着子孙。 一道人影落地重声自窗边滚进来,郑厚礼回头看去,帷幔遮住那些视线。他恍惚间看到一个摇晃的人影往这边走来,郑厚礼瞧那身形轮廓结实,必是练家子,便不动声色地按上腰间的刀。 那人在帷幔后停住,哑声道:“砚卿......不在吗?” 这声音郑厚礼很熟悉,他站起身,沉声道:“成王殿下。” 林怀治转过帷幔走近,郑厚礼见他青茬刮脸,双目猩红,面庞多是冻伤想是多日赶路造成的。衣衫褴褛,破烂不堪,整个人灰头土脸,若非那份气质和俊脸在,扔在乞丐堆里,他也认不出这是林怀治。 林怀治环视屋内没有看到郑郁后,重复地说:“砚卿不在吗?” 郑厚礼说:“不在。说是袁相跟刘千甫吵起来了,他去看情况了。” 林怀治颤声道:“这一月来,他还好吗?” “你要是还躲着不回来,我就会带他离开中原。”郑厚礼冷眼看着林怀治,眼里全是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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