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郁五更入朝,处理公文,听帝命撰写诏书,面对林怀湘有时对国策的疑问也如实回答,这份乖觉和平淡让林怀湘对他十分放心。 至于南内那边,德元帝不止一次上过南内的城楼看底下来往的百姓,偶尔见着几个眼熟的臣子还要叫住问话,但由于在一个城楼上,其余几个在楼下,喊得太大声影响市容,那些臣子没多久就被带走了。 自那以后林怀湘就不准任何人接近南内宫殿,禁军又加了不少,刘从祁都找不到任何机会。 日子慢慢晃过,郑郁每日回家都期盼林怀治如那年在江南相遇时,忽然的出现在桃花树下,为此他还在王府庭院里种了一株桃树。 郑厚礼拄着拐杖说:“都快冬日了,二郎你种这个也不会开啊。” “会开的,他也会回来的。”郑郁看向父亲,这些日子他仿佛一个木偶般活着,浑浑噩噩不知就里。 郑厚礼叹了口气一步一停地走过来揽着郑郁,说:“那小子命大,或许桃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漫长的等待里,郑郁许多次都想抛下长安的一切出去找林怀治,可林怀湘看他如同看狼,更莫说还有刘千甫的探子在,这个时候只要他踏错一步或者有任何不妥。郑家就会满门抄斩,罪名大的话还会牵连到袁纮家。 只要时日长,刘千甫和林怀湘之间一定会出现裂痕。 长安对于成王回京却音讯全无的消息渐渐传开。林怀湘有日上早朝时,面对臣子是含泪落下,并下旨命沿途所有官员仔细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袁纮到底是年岁大了,那日袁亭宜和刘从祁的事露后一时气急攻心,他那场病一直拖到十月十二才好得差不多。 这些日子郑郁在家就照顾郑厚礼,有时下朝见天色早就来照顾袁纮,陪他说说话。这日郑郁给袁纮喂完安神汤药,就听他说:“今日南内的张守一说太上皇要见我,圣上也允了。” 德元帝软禁南内后,朝中多数大臣都上书要求林怀湘解禁,就算不解禁,也要让大臣们看看如今太上皇过的如何才是。但林怀湘一直没有松口,不知今日是不是顶不住朝臣的压力居然答应了。 郑郁才放下碗的手愣了下,转头疑惑:“这么久了,圣上都没同意任何一位王公大臣见太上皇,为何如今又同意了?” “不知道,不过我想这是好事,至少这对父子的矛盾没有那么深。”袁纮面容比起以前还要苍老许多,这些日子养病整个人也没多少精气神。尤其是在听说袁亭宜的事后,整个人的打击就更大了,一下子犹如深秋落叶,精神不复从前。 郑郁犹豫道:“师傅,新朝立。我怕你这下去见太上皇会有不妥,而且太上皇善权衡,这下子见您只怕朝中会有言论攻讦您。” 德元帝和林怀湘这对父子君臣的交锋,从来没有在林怀湘做皇帝之后停过。 袁纮笑着说:“我袁纮是得太上皇赏识才有今日的满门荣耀,我怎么能因为害怕朝廷的言论就不去见他呢。五郎于我,犹如伯乐。” 袁纮历三朝,但在温宗和文宗一朝未有多大的施展天地,他是到德元帝这朝,被德元帝一路从州县提拔上来的。可以说他的老师是当年点他为进士的温宗,可他的君父却是任他才华施展,放权又无比信任他的德元帝林碧。 德元帝会用人,也识人,但不能管控自己的欲念。 郑郁说:“师傅说得是,是学生思虑不周。” “阿郁,不是你思虑不周。”袁纮对他说,“而是朝中的局势不能让你如我一般放下,圣上没有提拔你,同时还在打压你。这就让你无法对他生出感激,但五郎于我不一样,他是个好皇帝,但又不是那么好。” 冬日早已来临,庭院里开始飘起雪花。郑郁给袁纮掖好被子,淡笑着说:“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 出府时路过前庭院时,郑郁遇见了袁亭宜。袁亭宜可是被袁纮、袁家大郎齐上阵的罚了许久,苦口婆心的劝了许久没有任何效果,最后父子俩都心力交瘁不管他了。 “我爹这几日身子好些了吗?”袁亭宜把郑郁拉到廊下坐着问道。 郑郁答道:“好多了放心吧。你才升了长安县尉,这时要是做出些政绩,师傅指不定多开心呢。” 袁纮病后不见袁亭宜,连他送去的药品和书籍都一并扔出去,到了现在袁亭宜都没有见到袁纮一面。 袁亭宜苦闷道:“我也想,可我资质实在平庸。”他轻踢着青石砖,委屈地说:“我比不得大哥二哥,也比不过大姐二姐。就连他们的孩子都比我聪明,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他都不见我。” “不是的,则直。”郑郁郑重地说,“师傅只是生了病不好见你,否则给你过了病气怎么办?过些时候师傅好了自然见你。” “真的吗?”袁亭宜的心性一如少年时那般,纵然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被父兄保护得很好。继而他把身边盒子交给郑郁,说:“对了,前几日九安给了我一株据说是千年人参的药材,你带回去给北阳王伙着鸡、黄芪、党参什么的炖了养身最好。” “不了吧,还是给师傅。”郑郁把锦盒推回去,说,“如此珍贵,你留着啊。” 袁亭宜笑着说:“他送了两根过来,别担心。” 郑郁愣愣道:“如此贵重,刘相知道吗?” “九安说他趁他爹不注意时拿的。”袁亭宜无所谓地说,“反正他家也不缺这些,梁国公府门庭若市,都有人请刘相撰写墓碑了。” 郑郁只得承认一点:“刘相的才学在京中也算一绝。” 刘千甫的书法和诗文在整个长安城可以排上前十,再加上国公身份,向他投诚的人就越来越多。 最后郑郁实在拗不过袁亭宜,只得收下那人参。长安下起了大雪,袁亭宜找了把伞在雪地里撑开,对郑郁笑着说:“砚卿兄,下雪了,我送你出门吧。” 郑郁说了句好。 魏国公府不算大,但从内院走到门口还是有些距离。雪地里,袁亭宜撑着伞说:“砚卿,你这次回长安后还会调走吗?” “应该不会走了。”郑郁俊逸的眉宇间染着风雪,从德元十九年他回京到长贞元年,他的心境已在变化。 袁亭宜惆怅道:“这几年,你们离京赴外地,都没什么人陪我。说来知文调任永州也快四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这几年,官员任职来去更换频繁。常有官员外贬出京,这其中少不了袁亭宜的旧时好友,郑郁侧头凝视袁亭宜,数年过去袁亭宜的样貌和那双清澈映水的眼睛始终没有变过。 郑郁答道:“会回来的,等春天到了就都回来了。”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说春天?好像那个日子所有离去的人都会回来。”袁亭宜出神地说。 关于这个郑郁也想不到有何解释,他想了想,说:“在春日的山花烂漫下挚友相遇,是多美好温暖的时候。那时大家都熬过了寒冬,春日过后就是夏季,所有事情都如日中天。” 袁亭宜笑一声,脸颊边的梨涡盛着他这么多年未改变的心态。 袁亭宜把郑郁送到魏国公府的门口才转身回去,回去时他转身朝郑郁说:“砚卿兄,雪大你回去时仔细些。” 郑郁翻身上马,执着缰绳:“好。你快进去吧。” 袁亭宜对他笑了下,随后进门。那扇朱红门在雪景里关上,木料发出沉闷的声响,郑郁突然从袁亭宜适才最后的那句话里品到一股深刻的落寞感。 待郑郁回到北阳王府,这雪已是落满肩头。郑郁拍去积雪把锦盒递给管家,走向内院,路过那数里荷池时,郑郁的脚步停住,见那残荷枯叶发着枯黄,无不露着萧条之景。雪落在枯掉的黄荷上,慢融成一片水,继而慢慢堆成一层薄雪。 偶有风过吹动那些残荷,掉落片片雪晶。 见到这个郑郁忽然想看看他种的那株桃树怎么样了,于是他转头向那树奔去。这边齐鸣才抱件氅衣出来看人没影,忙追喊:“二公子——!多穿点!” 郑郁一路不停地跑到桃树下,因为跑得快还在大口喘气,雪地里桃树孤零零地矗立。春天没来,桃花没有开,他等的那个人也没有回来。 郑郁不敢相信,他一下子跪在雪地里,热泪从眼中流下。滚烫的泪一滴一滴砸在雪地里,打出一个个坑洼。 大雪还在下,郑郁脸被霜风割得生疼,他感觉身上一热,眼前景象骤然开始模糊,不过须臾他就倒在雪地里没了动静。 郑郁病了,人烧得一天一夜都没意识。急得郑厚礼上折子请了宫中御医,御医来后说他是忧思过度,伤心至极,才导致心火郁结。早就生了风寒却没用药一直拖着,又强打着精神奔走照顾郑厚礼和袁纮,人早就虚透了。 郑厚礼听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红了眼,他求御医一定要治好郑郁。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被拒在长安城里小心翼翼活着,但这次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去见了林怀湘。 “回南苏州?”林怀湘放下郑厚礼的折子,疑惑道:“郑相,你怎么突然想乞骸骨还家?” 郑厚礼俯身一跪:“陛下明鉴,臣已年老又多病,这一年多在长安住着。旧疾多发,时常难忍,现今小儿病重,怎么些日子还没好,我就想带他回家慢养。这孩子十三岁才来长安,他长于塞外不习惯中原水土,这些年他身子也不好,常常一病数月。这段日子又费心费神的照顾我和袁相公,是经不住累和近亲病重的打击才累到的。是以臣想带他回家慢养。” 紫宸殿内的炉火和青烟燃烧得没有声音,但林怀湘还是听到了郑厚礼浓重的呼吸,像是哭声。许久后林怀湘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能不答应。” “臣多谢陛下。”郑厚礼又是一个磕头。 他想着带郑郁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或许眼不见为净下小儿子的病就能好起来,至于消失在河西与西京官道上的林怀治,可能不会在回来了。 林怀湘上前扶起他,笑着说:“郑相何必多礼,父皇此前常跟我说郑相于国的功绩。名将如美人,郑相离开了,这边塞我还有谁?” “陛下,安西有吴子高善用人,河西节度使王台鹤年少有成接他父功勋抵吐蕃、突厥是为一大将。”郑厚礼缓缓道,“剑南、陇右节度使皆出昔日袁相门下,而朔方、淮南节度使出刘相国门下。北边的平卢、卢龙节度使心于朝廷,陛下掌人用人,赏识分明。不吝军功,江山自有美人出。” 林怀湘拍拍郑厚礼的肩膀:“郑相辛苦了,你的折子我批了。赐千金带砚卿回家好生休养吧,来日他病要是好了,就上书我还给他中书舍人的位置。” 郑厚礼撩袍叩首:“臣多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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